夏侯修急急的踉跄上前,却未能抓住江姒娆那片被风吹起来飘扬的衣角。他头痛欲裂,俯身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大楚的皇后逝了,以这样炽烈的方式,以死,明志。
江家的人就眼睁睁看着江姒娆从楼上一跃而下,江丞相在马上一个晃神又稳住身子,江姒娆的兄长急急的下马上前,却被江丞相下令不许上前靠近一步而阻止了。
在场所有人就这样看着江姒娆落在城门下的尸首,她就静静的躺在城楼之下、城门之前,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是下一瞬间,江姒娆的身体就像有了一个缺口,渐渐流出血来。那些流出来的血,污了江姒娆的皇后朝服,猩红和明黄,直直的晃得人眼睛疼。
长发四散的江姒娆,一动不动的躺在血泊之中,眼神却一直在定定的望着与大楚皇宫相反的方向,死寂冷清。
前一分钟还站在城楼之上,那么明艳的女子,还在侃侃讲着深明大义的话。
这一时刻却是用毁灭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拖延江家再一次攻打城门的时间。
城楼上的将士们都肃然起敬,特别是带江姒娆上城楼来的那个军士,他眼睛血红的望着城门之下,恨不得此刻将这些狼子野心之人杀得干净,就算是自己以身殉国又有什么可惜。
大楚的皇后娘娘,一介女流都不惧怕,大楚的儿郎们又岂能胆怯。
大楚这边士气高涨,夏侯修吐血后强撑着一口气,他多想亲自去打开城门,然后把江姒娆给带回来。可是大敌当前,除了是江姒娆的夫君,夏侯修更是一个国家的帝王,他不仅要顾及皇后,更要这个宫门宫墙之内的其他人和皇权。
“大楚不是夏侯家的,却是这天下百姓的。朕会同皇后一样,与大楚和你们,同生共死。”
夏侯修的声音落下,江丞相狠了狠心,一挥手:“去把皇后尸首移开,攻城门。”
一个父亲白发送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就算再狠心,他还是不能,从她的尸首上践踏而过。
一轮轮的攻势之下,夏侯修心力交瘁,他听着耳边吵闹的声音,心中无力。这权势真的有这般好吗,值得这样大动干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和想要守护的东西。夏侯修回首,才发现自己的这一生,竟然没有一刻是为自己活的。
他无奈的笑笑:“娆儿,朕负了你。兮儿妹妹,朕对不起你。可是,朕也负了自己,对不起自己。”
江家军队的后方骚动起来,在城楼上依稀可见,夏侯逸和许北川回来了,带着大军回来了。
一番激烈的厮杀,江家还是败了,本来这天时地利与人和都恰好,只是夏侯修早早的料到这个可能,早就布置好了一切。让徐北川遣送离国公主本就是一个哄骗人的幌子而已,真正的目的是去派遣调兵,就准备与江家打这最后的一战。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局势不死不破,输的那一方就是死的那一方。江家倾巢而出,夏侯修岂会掉以轻心。其实江家最大的错误还是轻敌了,也低估了夏侯修,他再也不是那个像雏鸟一样的年轻的帝王,反而已经成长为了杀伐果断的一只矫健雄鹰。
江丞相被就地格杀,那些叛乱的将军也都如此。
因为怕罪及家人,很多人都选择像个军人一样,死在了战场之上。浮尸遍野、大战落幕。
宫门口浓厚的血腥味,远远的就传到了深宫里,弥漫着的压抑的腥味,让人心惊胆战。等外面的响动安静下来那一刻,大家才知道,这场叛乱算是到头了,大楚这边还是赢了。否则,若是宫门被破,敌军入侵,后宫不堪设想。
多少人暗地里送了一口气,纷纷放下了紧绷的神经,一时间觉得疲累无比,就像是自己亲自到鬼门关走了一回一样。可笑的是,刚刚还团结一致的宫嫔公主们,这一刻却又各自盘算起了各自的心思。
大概没有什么变了,因为没改变的人还是没有改变。这里还是充满算计与倾轧的宫廷,只是多了更多的冤魂和人命。
宋夭宜知道,宫门口那些深的浸下土地去的血,下过几场雨就会被冲散痕迹的。或许宫墙里面的人心,都已经不在意生死了。只有往上爬,只有抓住权势,才会觉得安心。毕竟那一夜夜的平静之下,波涛汹涌的肮脏数不胜数。
今天晚上的这场对峙,带来的也只有那片刻因为害怕所以才在一起的团结。
四散离析,早晚而已。
看得破看不透也不能如何。
宋夭宜躺在床上,不想再去管外面的任何事情,就这样睡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她又沉沉的睡去,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梦靥的纠缠。许桃兮已经真正的离开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江姒娆。这个在最后,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轰轰烈烈的活了一次的女子,还是勇敢果断的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钦佩的事。
夏侯修在夏侯逸进城的那一刻,交代完“把皇后遗体,好好供在朝凤宫里”后,就倒下然后昏迷不醒。
御医全都聚到了启明殿那里,但是因为宋夭宜也病倒了,没有能出诊。大家都心急如焚,但只能安分的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夏侯逸守在启明殿,此刻所有人都对这个王爷恭敬不已,因为皇上昏迷,太上皇亦然,那么这个王爷此刻手里还握着带进大楚的那些兵权,一切都是未知数。可是夏侯逸却是十分的沉静,没有任何越矩的表现。
所有的一切都在诡异又小心的氛围里流逝着。
宋夭宜一觉好眠,醒来时候已经回到了翩绯宫里。
梦依说这是康王爷的命令。
宋夭宜才反应过来,康王是夏侯逸的封号。看来,夏侯逸快要得到,他所想要的了。
自从宋夭宜醒来后,就一直坐到床边,靠着一个靠枕发呆,不说话也不动。直到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宋夭宜才抬起眼眸。
百里瀚,一个此时此刻不该出现在翩绯宫里的人,再次跳窗而入。
“你没事吧?”
“怎么了?我没事不好吗?”
百里瀚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夭宜,安静却又浑身都带着刺。
“无事,差一个救命之恩。”
百里瀚连夜赶路回来,此刻看见安然无恙的宋夭宜,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可是他更好奇,什么事情可以使得宋夭宜,一夜之间变化那么大。明明之前的眼神里满是通透,此刻就算是疲惫,可是眼神里的茫然是为何呢?难不成昨晚江家攻城真的吓到她了?
宋夭宜低下头:“以后再报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至少,你还能回去,而我,好像已经回不去了。
没听见回答,宋夭宜问:“还有事吗?”
百里瀚走到桌子前倒了杯水自己喝下,但是面对宋夭宜的问题他却一时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特意连夜赶回这种邀功的话,百里瀚自然不会开口说。因为遂意惯了,百里瀚有时候做事都是随心而来的,可是这次返回大楚皇宫就为了一个宋夭宜,百里瀚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这句话百里瀚没有说出口,这下他更诧异了,是余毒未清吗,为什么自己会想要说这样的话。
于是他静默了一会儿,放下一柄匕首在桌上:“来渊国,若有事,你可以带着这个匕首到瀚王府。大楚晟京的聚宝阁也可,只要拿着匕首就可。”
说完之后便走了,只是这一次百里瀚走后还贴心的关好了窗户。
除了那个静静放在百里瀚喝过水杯子旁的匕首,好像一切如旧。
大楚的皇宫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一切看似有条不紊,可是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在自己的位置上更加小心翼翼的筹谋着。
夏侯修醒来过一次,传令让夏侯逸摄政,而他却固执的不顾自己身体有恙,执意要搬去朝凤宫。没有人敢拦着他,连醒了过来的太上皇都没有发话,太后宫里更是一片死寂。
夏侯修搬到了朝凤宫,而朝凤宫的正殿之中,江姒娆的棺椁就放在那里。七日以后的祈福的仪式完了,江姒娆就要葬入黄陵了,夏侯修摸着那副冰冷的棺椁,看着江姒娆苍白沉睡的容颜,恍惚的想起以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初见是在什么时候呢?
自己刚刚回宫的时候吧,就看见了这个待在母后旁边安静的女孩子,站在母后身边的时候一板一眼,可是母后刚刚走开,就一直小心好奇的打量自己。然后看到自己的目光,又害羞的低下头去,脸好像红了,那么可爱。可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那些干净又纯粹的时光,是真的一去永不回头。
“娆儿,这次朕会与你同葬黄陵,别怕。”
夏侯修知道自己的身体,熬过了这一场劫难,也就快熬到头了。这一年冬天晟京的雪,以及除夕夜的烟火,看不到也就罢了。
因为陪自己赏雪看烟花的人,一转身都已经不见了。
宋夭宜一直在翩绯宫里安安静静的呆了两日,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太上皇夏侯雍召见,不得不去。
等宋夭宜见到夏侯雍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夏侯雍的身子,已经如此之差了。前两日说太上皇醒来的话,大概是回光返照了。
夏侯雍躺在床上,整个屋子里弥漫的都是浓浓的药味。那株珍贵的雪莲,已经于事无补了。
宋夭宜行礼后,坐在了床榻前的绣墩上。
“那天你毫无预兆就昏倒了,如今可好些了?”
夏侯雍极费力的说了这句话,宋夭宜回答:“已经无碍了。”
夏侯雍不再说话,他有些昏昏欲睡。宋夭宜也就安静的坐在一旁。
不一会儿,有个姑姑抬着个托盘走了进房间,托盘上放着一碗药。
那个姑姑在看见宋夭宜的时候,神情变了变,有些怪异,但是宋夭宜在出神没有注意到。
夏侯雍看见姑姑进门后,明显清醒了一些:“把药抬过来吧。”
那个姑姑定了一下,下一秒就低着头恭敬的抬着托盘走了过来。
宋夭宜站起身来走到一旁,避让那个姑姑服侍夏侯雍吃药。当姑姑路过宋夭宜身旁的时候,宋夭宜闻着她身上的味道,觉得这个香味莫名其妙有些熟悉,她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一样。
可是下一刻,这个思绪就飘走了,宋夭宜并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姑姑恭敬的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别扭的抬着药。
夏侯雍笑了笑:“孤自己喝吧。”他笑着接过药,手有些抬不稳,药碗偏了,撒了几滴药在他的袖口之上,夏侯雍没有在意的仰起头,把药喝的干干净净。要把碗递给姑姑的时候,手却已经无力,只能搭在床榻边,等那个姑姑接过手里的碗。
此刻,宋夭宜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儿来,她看着夏侯雍,夏侯雍毫无预兆的笑了笑,开口:“唯儿,这是最后一碗药了罢?”
宋夭宜呆立在了那里。
这个姑姑,夏侯雍唤她“唯儿”。
宋夭宜退后一步,她是夏侯唯。
夏侯唯毫不惊讶:“嗯,最后一碗,你已经喝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