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有心拒绝,裘霈也不能拒绝!
因为安悠然是于大庭广众下出言相邀,他如不应,一来示弱,二来露怯。而这两点,便是杀了他,也绝不允许!
可……任人摆布,也是天理难容!
“道不同,不相为谋。”白眼一翻,裘霈的阴沉堪比黑云压顶,“老夫以为……断无法与浅风薄俗之辈志趣相投!”
有道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与虎子和陆鸿的义愤填膺相较,安悠然显是对老者的恶语相向已经习以为常,笑比河清的娓娓说道,“人各有志,出处异趣。自非我能干预,可若非一听,裘相又怎知所言非虚?!”
径自打开只锦盒,安悠然素手一挥将里面所盛的纸章尽数撒向众人,压根没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就怒叱道,“诸位自诩高才博学国之栋梁,就理当懂得:众为邦本,土为邦基,财用为生民之本!现今虽纷争暂歇,但络州虚耗户口锐减,时务之要,应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然而事实却是:不奉典常,擅破人家,自丰私室,苛捐杂税竟然数不胜数!请在场的各位扪心自问,你们之中有谁在营私舞弊?!又有谁在助纣为虐!?郡守蒋业一掷千金购置外宅,校尉张成月霍万两,刺史许昌更是坐拥良田百顷!冰山一角已然惊心,纸上所书的百官开支更是乱坠天花奇光异彩!民女不才,可否请大人们不吝赐教,仅用俸禄就能挥金如土,靠得是什么奇能?什么异术?!”
匆匆扫了几眼纸上的蝇头小楷,果是密密麻麻的记录着各级要员的日常支拔,虽不过区区两年,却足己影骇响震。裘霈一看也不由失色,过了须臾才沉声回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所说的不过是一面之词,且不论是真是假犹未可知,就算是真,也不该因个别之举就以偏概全否定全局,更不能借故煽风点火撼动朝纲!须知国家财用皆出人民,若无赋税何以运作?若无赋税何以御敌?轻则盗贼公行,重则国之不国!况且现今与大煜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你在这时倡导所谓的‘轻徭薄赋’,是想要我方的将士手无利刃任人宰割,还是食不果腹的浴血沙场?!老夫才想问问姑娘,你到底居的是什么心,图的是什么谋!难不成你是他国细作,妄想在此兴妖作乱吗?!”
单刀直入的指责声讨,裘霈摆明着是破釜沉舟!别说在场之人,原有不少就是他的门生故吏,就是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们也在群情激奋下,失心疯发作的做了回大义之士,纷纷将矛头指向安悠然。
嘴角的讥诮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安悠然嗤之以鼻道,“人头畜鸣,愚不可及!我何时说取缔税收?何时说赋税无用?不过上之取于下,固不可太过,亦不可不及!说句大不敬的话:百姓并不在意谁为王,谁为寇,只要能让自己有吃衣穿,就是圣帝明皇!所以才会有民富则安乡重家,敬上而从教,贫则危乡轻家,相聚而犯上!裘相可曾想过安邦定国固是重要,但若是官逼民反,到时又该如何!?”
岂能忍容安悠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裘霈阴鸷的冷笑道,“难道阁下又有高见?!”
“高见不敢说,但端本正源却是不在话下。”斩钉截铁的点了点头,安悠然压根没有谦逊的打算,“百姓时和,事业得叙者,货之源也;等赋府库者,货之流也.故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余,而上不忧不足.如是,则上下俱富,交无所藏之,是知国计之极也!今日之宜,亦莫如一切通商,官勿*,听其自为。此外渎货无厌,对于对于贪赃枉法者断不可姑息养奸,要知蠹众木折,隙大墙坏!因此,裘相所言我绝不能苟同!依我看来,贪官蠹役理固当严惩不贷,听之任之者更该绳一戒百!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叫做无能为力;而力有余心不足,就叫做为虎作伥!正是他们的猫鼠同眠沆瀣一气,才会使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唯独奸吏富矣!绵绵不绝,蔓蔓奈何?豪厘不伐,将用斧柯,前虑不定,将有大患!”
此语一出,全场哑然。不知是被这番谠言嘉论所慑,还是害怕将要面临的池鱼之祸,方才还在叫嚣的众人竟在瞬间魂惭色褫面如死灰。只有一男子跃众而出抚掌大笑,对着安悠然深鞠一躬道,“妙极,妙极!取缔禁榷,商通无阻。既可促百姓耕作,又可兴私商经营,即便征税也必是收厚利而民不知贵!百姓殷足则大逆消弥,户部充盈则国可昌盛。姑娘此法大善,余某感佩交并,请受在下一拜。”
此人二十七八,身形瘦削面目俊朗,于磊落轶荡中大有种浩然正气,安悠然抬眸一瞧,不由嘻嘻一笑,“数年不见,故人风采不减当年,余大人依旧英姿飒爽,直叫人好生羡慕。”
原来唯一捧场硕果独存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要推贤让能的余亮!现今他虽从司马官拜兵部郎中,却依旧两袖清风仁民爱物,由此在络州也颇具名望。但现在的他却是一脸蒙圈,因为他实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时何地竟与传闻中的祸国妖女有过纠葛。
终于似墨的双瞳在盯着安悠然良久后忽的精光大盛,作亮总算在灵台开窍中将她与那个神采奕奕大谈‘以战养战’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顿时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余亮直想冲上前去与之相拥。岂料才堪堪起意,就在黎彦射来的灼灼视线中偃旗息鼓。
遥想当年,若非陈月霆的谆谆告诫,他早就成了孤魂游鬼。虽说他对于女子确是实打实的孺慕之思,但在那位主子的眼中却是一丘之貉,都不过是围绕在安悠然身边打转的蛇虫鼠蚁!而害虫的下场,自古只有一个——不被毒死,也被打死!而以黎彦之能,怎会拘泥传统?届时或烤或剐,必是精彩分呈,有着是法子让人死出个新高度去!
于是……端在半空中的双手显得尤为尴尬,匆匆迈出的双腿也稍微有些突出,所幸正值余亮揪心之际,肖驣适时出声解了一围,“王爷,安姑娘所谏虽是可取,但裘相所忧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当前时局动荡,一切需从长计议,断不可操之过急。万一自乱阵营,岂非让大煜有机可趁?!”
纵肖驣乃上官,但以余亮素喜一条道走到黑的耿直,自不肯俯首帖耳。不待安悠然回答,他己抢先说道,“肖大人此言差矣,如有不节而用度有阙,则横赋暴敛必将有及于民,虽有爱人之心,而民不被其泽矣。现有良策,理当速战速决,何故瞻前顾后一拖再拖?!”
“如果‘速战速决’后,在场之人能余半数己属大幸,余大人也觉得在所不惜?”到底姜是老的辣,裘霈一语道破其中的厉害。
虽是顽固却并不愚蠢,余亮也知确为弊端,不禁一时语塞。可安悠然却是眉飞色舞,好似回光返照,直瞧的陈月霆是暗自发怵眼角抽搐,“裘相说的极是!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对于犯官自不能赶尽杀绝,导致朝中无人可用!是以,若是他们之中有谁能以礼悔过洗心革面,将所贪财物尽数上缴,也算的上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相信只消大人们能廉洁奉公永不再犯,以王爷的英明睿智定不会因其一时糊涂而耿耿于怀,既往不咎也不失为皆大欢喜嘛。”
敢情兜兜转转闹了这么大出,全是为光明正大敲竹杠而来,众官至此己是一片惨淡!金山银山固是心头好,可丢了脑袋全白搭。原只道混迹官场者,不成仙也成精,却不想偏偏碰到个罗刹婆,谈笑风生间夺的人倾家荡产。相较于女子的手段,他们的种种敛财之道真是相形见绌,实是小巫见大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