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顾君华睡了很久,做了很多梦,梦里有南宫雅、南宫圣以及儒家的师兄师姐,还有困心锁展现出的血夜与熊熊大火,也有致行致山等人的面孔……可一早醒来,他什么梦都记不清了,只是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三清殿中,无道散人与弟子们围坐成一圈,无论是年龄最小的守道,还是入门最迟的顾君华,都闭上眼睛,面带悲色念诵《道德经》,哀悼遭遇意外的致行五人。
念够三遍之后,众人停止。
无道散人示意守道他们这些最小的孩子们出去玩耍,守道等人默默离开,没有蹦蹦跳跳也没有叽叽喳喳。
此刻留在三清殿中的是所有天宗弟子,现在,他们的目光落在无道散人身上,不时还飘到顾君华那里。
他坐在无道散人身边。
“你们是不是觉得,如果昨天我不把他留下来讲道传法,不收回笼罩凡尘山的神念,他们几个就不会有事?”无道散人伸手指着顾君华。
顾君华的眼神暗了暗。
“你们觉得他们的死是个意外吗?”无道散人冷着眼扫视一圈,“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有人宗他们五个被截杀?不是别人?”
“为什么偏偏挑在我神念收回的时候他们被攻击?”
“你们感受得到我的神念吗?你们能知道我神念什么时候收回吗?”
众道士没有说话。
“如果昨天下午,我是给守心或者守清讲道,给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讲道,你们会用这种眼神看那个人吗?”无道散人的声音提高了一分。
开始有弟子低下头,表示惭愧。
守清没有低头,他坐在顾君华对面,直视着他的眼睛。
守心坐在无道散人另一旁,目光直视守清。
“修道便是修心,你们问问自己的心,看待守易的时候,与看待守心守清,与看待你们中的其他人,是一样的吗?”无道散人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分。
更多弟子低下头。
“如果你们因我对他传道而仇视他、记恨他,那么,你们是不是更加应该仇视我呢?守易又没有求我,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为他讲道?”无道散人说着瞥了一眼地上陈列的五具被冰封的尸体。
“本座甚至可以不负责任的说一句,他们的死,是因为他们不够强!”
低下头默默惭愧的众弟子抬起头,看着无道散人。
“三十几年前,这片天下还没有被平定的时候,活着的你们,死去的他们,所要遭受的危险要比现在多得多,那时候死去的人们,他们难道也要记恨没有人保护他们吗?”
众弟子依旧没有说话,但是望向顾君华眼神却没有刚才那么冰冷了。
守清依旧望着顾君华,但是眼神中却也夹杂了一丝挣扎。
他知道,这件事情,其实怪不得他,可是,为什么心中还是有这么多的愤愤不平?为什么看到这个自己从水中救起的人,这个被师父袒护着的人,一颗道心就不能保持平静?
“守易,今天轮到你去做饭了。”无道散人话锋一转,望向顾君华的眼神却柔和了许多。
顾君华点点头。
“守德,喔不,守心,你去帮他。”无道散人自然也知道儒家“君子远庖厨”的规矩,刚想让守德去帮衬着点儿,后来想了想,觉得以守德的做饭速度,饭出来的时候保不齐已经日落西山,连忙改口。
守心点点头。
厨房,顾君华拎着菜刀,对着一大堆土豆白菜发呆。
他是个连书生剑都没有的“前儒家书生”,他没拿过菜刀。
打从记事修炼开始他的手中,拿过画笔举过弓,拎过缰绳持过笛,却没有拿过刀剑。
“书生啊!”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守心。
凡尘山下,云鹤上人抬头远望三清殿,高耸入云的三清殿一直是道家的象征,无论天宗还是人宗。
他曾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以道家掌门的身份踏入天宗三清殿,是的,道家掌门,而不是人宗掌门。
道家分裂已久。
他的目光环视了一周,初善河的水波光粼粼,在早晨的阳光中显得分外美丽。
他顺着河岸而来,依稀可以看到岸边的土地上,有些明显让人觉得与周围不一样的沟壑。
此刻是寒春,泥土被冻的很坚硬,普通的农人用尽全力一锄头挥下去,也只不过能在地面上刨出一个浅浅的印痕。
“那就是致平致宽施展‘阴阳合道’留下的痕迹么?”云鹤上人低声问。
“是的。”在他的身后,同样一身白色道袍的致云满脸悲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他二人为了护我逃脱,跨境界施展‘阴阳合道’,这才逼退了那个女杀手。”
“你们当初向别人求救了么?”云鹤上人缓步向前,凌冽的春风吹拂,但却不能近他的身,他身后的致云道袍也未有任何摆动。
“当初四下无人……”致云叹息一声,“我们……”
“你们冲着凡尘山的方向呼救,却没有得到回应,是么?”云鹤上人继续向前走。
跟在云鹤上人身后的致云,忽然就感觉全身冰冷,四周无尽的春风吹来,刮在他的脸上,似要将他割裂。
云鹤上人方才外放了气机,他才能免于受寒风临体之苦,而现在,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季节,和来自师父的无情。
“是的,我们当时拼命叫喊,可却没有人应答,致平致宽绝望之下,拼死护我逃离。”致云慌忙改口。
方才还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顿时消失,致云终于又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一阵蓝光从云鹤上人的身上涌出,笼住致云,下一个瞬间,二人便出现在了凡尘山顶,三清殿前。
在三清殿中闭眼的无道散人瞬间睁开了眼睛,大袖一挥,三清殿大门打开。
“师弟,好久不见。”云鹤上人微笑着踏入三清殿。
同一时刻,天宗上下,所有修为在道法一重的弟子,都感受到降临凡尘山的一股强大气机,这个气机他们并不陌生,因为它同样属于道法,与长老们的浑厚程度相仿。
“师兄,谁来了?”厨房内,顾君华正别扭地切着土豆,他切出的土豆条宽窄不一,有很多还是连着皮的,守心在一旁生火。
“云鹤师叔。”守心头也不抬,将一根木柴放进灶中,火焰燃起,像是燃烧在他的瞳仁里。
顾君华切土豆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挥刀,但这次他挥刀的节奏更快,也更猛,切出来的土豆条更加大小不一,可却没有连着皮的了。
“好久不见,师兄。”无道散人抬了抬袖子,算是打个招呼。
“八位师叔近来可好?”云鹤上人并未在意无道散人的举动,几十年来后者都是如此,他早已习惯了。
“都好。”
“嗯?这不是那天来送信的师侄么?叫致云是吧?没想到你躲过一劫。”无道散人看到了云鹤上人身后的致云,眼神略微闪过一抹惊诧。
“我在赶来的途中遇见了致云,师弟,你修出世法,我无话可说,可这一次你太让我失望了。”云鹤上人摇了摇头。
无道散人把怀疑的眼神投向云鹤上人。
“致云他们遇到危险,你为何不救?”云鹤上人的声音增大了许多,在三清殿中不断回响。
“彼时我为弟子传道,神念回收,所以未能察觉。”
“那么,他们大声呼喊求救,其他人就没有听到吗?”云鹤上人面色赤红,一根根头发冲冠而起。
“谁大声呼救?”无道散人摇摇头,“我没有听到。”
“致云,你来说!”云鹤上人偏过身子,早就准备好的致云顺势往前,扑倒在他五名师弟被冰冻的尸体前。
“当时,一个杀手忽然冲向我们,速度奇快,我等转身向凡尘山上呼救大吼,却无人应答。绝望之下,致平致宽两位师弟为了给我争取一线生机与那杀手拼命。师弟!师兄我对不起你们啊!”
致云跪下,声嘶力竭地大吼,涕泗横流的样子让谁看了都觉得悲痛,而他的声音在三清殿绕了一圈,又传出殿外。
许多弟子都听到了他的哭喊,一个个眼神愤恨地望着三清殿方向。
“无耻!”守清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正打坐练功,听到之后咬了咬牙,缓缓吐出两个字。
“师弟,你出世已经到了对师侄们的性命不管不顾了吗?”云鹤上人往前踏出一步,略显苍老的颤音不断回响,借助内力传遍整个凡尘山。
许多弟子愤愤地捏了捏拳头,但却无可奈何。
无道散人冷冷地看着云鹤上人,冷笑了一声。
“师兄,你说致云他们遇到危险时我没有救,我认。”
“你说我让你失望,我认。”
“你说我修出世法你不看好,我认!”
“可你借此来攻击我天宗的‘出世’教义,这有些过了吧?”无道散人目露精光,眼神中竟然带了些许杀气。
他的道袍慢慢鼓起,劲风顿时席卷了整个三清殿。
云鹤上人被这股劲风击中,瞬间推出三清殿,而致云更是不堪,此刻僵硬地跪在三清像前,连气都不能喘。
“你凭什么否定我的道?”
无道散人说话间,一步踏出三清殿,磅礴的内力强行压着云鹤上人,逼得他不能起身,俯视着他,如同傲决天下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