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华以为,自己会跟着无道散人去往一座比刚才所站之处更加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大殿,可待到对方领着自己左转右转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座大茅屋前。
是的,茅屋,道家凡尘山,三清殿后竟然有一座茅屋,并且这茅屋看起来还是宗主的住处。
当无道散人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又恭恭敬敬把身上的华丽道袍脱下,叠好放在床头之后,顾君华已经确定,这茅屋就是无道散人的住处。
“来,这是本座一个月前换下来的道袍,你先换上吧。”无道散人从对方在墙角处的一堆衣服中扒了又扒,最终丢给顾君华一件。
“我先出去给你找点儿驱寒的东西。”无道散人说完,一头扎了出去。
顾君华默默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了,在茅屋中走了两步,感觉这衣服其实与儒家的书生袍相比差不了太多,可就是袖子太宽大了些,从袖口嗖嗖钻来许多凉风,由是他赶忙将袖子拢了拢,抱着双臂。
伴随着衣服紧贴在身上,顾君华明显感觉到一股异味钻进鼻子中。
听无道散人说这是一个月前他换下来的道袍,而顾君华现在感觉,这衣服最少两个月没洗了。
“守德那家伙做饭向来慢,来来,先喝口酒驱驱寒!”门外传来无道散人的大嗓门声,声音刚刚还很远,但话音刚落,无道散人本人就已经到了门口。
只见他一手拎个酒坛,另一只手里抓着两个碗,一矮身便钻进了茅屋,顺手用脚小心翼翼地把门又关上。
顾君华看着无道散人倒酒在碗中,见他地给自己,想想他这么多年竟然未喝过酒,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接。
无道散人皱了皱眉:“别告诉我你没喝过酒啊,刚还在那帮小兔崽子们面前夸你的!”
顾君华一来觉得不好拂了对方面子,二来也确实感觉有些冷,便伸手将酒碗接过来,试探着饮了一口。
涩感几乎瞬间充斥了口腔,他皱着眉咽下,顿时感觉喉咙里一阵火烤似的辛辣,又一股酒气从鼻腔中顶了出来。
“爽快!”无道散人这才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碗,将其一口饮尽:“说吧,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顾君华没言语。
无道散人看他这样,却也没有逼他,而是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给顾君华的酒碗添满,“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便是,我若知道,自然回答你,你若是有什么请求,我倒是懒得办。”说罢便放下酒坛,自顾自地饮酒,喉结不停耸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前辈是否知道十六年前的杂家?”顾君华忽然开口。
无道散人的喉结忽然停顿了一下,方才又发出“咕噜”一声。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放下碗,盯着顾君华的脸,目光灼灼。
顾君华的目光很是纯净,但纯净中却带着更多的东西:无助、迷茫、绝望……以及一分固执。
顾君华犹豫了一下,终究伸手从脖子里掏出了长命锁。
白玉质地的锁,内里刻画着一个由无数复杂玄奥红色丝线构筑的图案。
无道散人的目光在顾君华掏出玉锁的时候就转到了玉锁上,目光中有着明显的震惊。
“困……心……锁!”无道散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似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顾君华则更是震惊,他没想到无道散人竟然会认识自己的长命锁,那这么说来,对方岂不是很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察觉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有变化,无道散人轻咳了一声,终于缓过神来,面色恢复到了顾君华初见他时的平淡。
“你为什么有这个东西?”无道散人声音平和,但嘴唇却有着微微的颤抖。
“我从出生起,就带着这个东西。”顾君华惨笑,“晚辈顾君华,儒家当代掌门南宫圣的九弟子,无父无母,从小被师父养大。”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自己,顾君华看到无道散人的面色并无变化。
“你今年多大?”无道散人问道。
“十六。”
无道散人盯着面前的少年看了半晌,忽地探出手来。
那是一双光洁如玉的手,如同女人的手一般,只不过大了一些,手掌中带着细微的蓝光,一股清冷的气息流转,瞬间笼罩向顾君华的手。
蓝光氤氲,顾君华分明感觉这股看似柔弱的蓝光中有着将要净化一切的霸道,然而对于这一切,顾君华却无法抵挡。
一道微弱的白光亮起,手中的困心锁忽然凌空浮起,玉锁中冒出的白色光华虽然暗淡,但却将无道散人手中的蓝色光华尽数吸收。
那净化一切的气息瞬间收敛,竟然没有半分临了顾君华的身。
无道散人收回手来,叹息道:“没想到真的是困心锁。”然后他又盯着顾君华,“不成想杂家竟然有你这样一个人留着。”
顾君华摇摇头,“晚辈直到现在也不知何为杂家,我为何人。”
却只见无道散人忽然站起身,一脚将茅屋的门踹开,面对着苍茫的凡尘山,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二十年前,我的道法修为初成,遍寻十家掌门切磋,除当朝第一史官未出,其余九家掌门皆不能在我手中走过五十回合。”无道散人虽然背对顾君华,但顾君华却感觉他的脸上此刻浮现出淡淡的自傲。
“可是,我却与杂家当时的掌门陷入了苦战。”无道散人说到这里,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也不禁高亢了起来,“杂家掌门路千霄,精通十家功法,竟然与我缠斗一千招不分胜负。”
“最后呢?”顾君华此刻已经知道自己是南宫圣口中所谓的“杂家余孽”,不由得为无道散人口中的“路千霄”有些担心:毕竟无道散人此刻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
“最后本座使出一记天道昭昭,他防御不及,最终还是被我打败,哈哈哈哈!”无道散人说道这里身躯微颤,显然笑得极为开心。“不过喝酒他不比我差,我喝不倒他!”
顾君华没有说话,因为他听不出来这和他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十六年前,儒、道、墨、法、名、史、兵、农、纵横、阴阳十家联合,攻入杂家重地,杂家……覆灭。”无道散人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依旧端坐在地上的儒家少年,“杂家弟子一百一十二人,尽数被屠,传闻中隐藏着无上天机的十一塔杳无踪影,杂家掌门路九霄尸骨无存。”
“前辈怎么认识这玉锁?”顾君华问道。
“杂家至宝,秘锁困心。这困心秘锁乃是杂家历代掌门的传承信物,本座自然认得。”无道散人转过身来,“你既然已经为儒家南宫圣所收养,为何又到了我这里来?”
顾君华当下便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对无道散人讲了。他此刻无依无靠无处去,唯一想要的便是知道自己的身世,自然是言无不尽。无道散人慢慢听着,眉峰也不自主地拧紧。
“十六年前的杂家惨案,我并未参与其中,但事后我也多方打听,并不知杂家还有谁存活,没想到冥冥中竟然真留下了一丝生机给杂家。”语气中不无庆幸与解脱之意。
顾君华不解地问道:“前辈为何这样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份补虽然不足,但总还是有的。”无道散人微微一笑,“我曾以为,乃是天绝了杂家的生机,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顾君华愣愣地看着无道散人,并不知道他说的话到底是何意思。
“你不明白也罢,以后你总会明白的。”无道散人忽然又转过身来,一张手将放在地上的酒坛吸在手中,“咕咚咕咚”地将整整大半坛美酒喝完,“你可愿就此拜入我道家门下,成为我道家天宗的弟子?”
顾君华原本就比较浆糊的脑袋,一下子更加迷糊了。
“前辈此举是何意?”他虽然已经离开儒家,但却谨记孔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不懂便问。
“十六年前的杂家惨案,天宗虽并未参与其中,但此事还是与道家脱不了干系。”无道散人的脸上浮现一丝惆怅,“二十年前我自认为天下无敌,遇上路九霄之后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可十六年前的中秋夜,我虽未参与,却也只做了一个看客。”
顾君华从无道散人的脸上读出了懊悔,而无道散人则一把将顾君华手中的酒碗抢过来,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几年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本座去帮一帮路九霄,或许杂家不会覆灭,这天下也不会是如今这样。最起码本座在无聊之时还有一个可以打架喝酒的人。”茅屋外的春风吹过,吹起无道散人的发丝。
“你既然已经脱离儒家,那么此刻你便不再是南宫圣的九弟子,南宫圣为人阴险狡诈,定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认为你死了。”无道散人的目光中隐隐有一丝决绝。
“而今这偌大的天下已无你容身之处,从今天起,你不若拜我道家天宗门下,本座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