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绍听了方妩娘的话,笑着让她放心,“雪儿有我这个继父,你还担心什么?——探花,探花有什么了不起?”
方妩娘不明白。
许绍也没有对她说得十分清楚,而是径直去孙家住的外院,跟孙耀祖的爹娘叙旧,并且明确表示,他把杜恒雪当亲生女儿一样疼,从小娇养长大,以后若是做了他们家的媳妇,让他们多担待。
许绍做出了这样的保证,自然是将孙耀祖的前程揽在自己身上。
大齐承袭大周,科举刚刚兴起。朝中官员,大部分都是门荫入仕。科举所取的进士,只能补充到下面的郡县从最低层做起。就算是状元,也只能授从八品的吏官。
如果没有大的门阀高官举荐或者支持,考取进士的那些举子一辈子不得志的也很多。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许绍并不觉得孙耀祖考中一甲第三名有什么了不起的。
杜恒雪配他,其实依然算是杜恒雪下嫁。
许绍的心里当然有自己的考究。于情于理,杜恒雪如果能尽快订婚,对他那个逆子当然更有好处。——断了他的念想,免得闹出乱伦的丑剧,影响儿子以后的仕途。
孙耀祖的爹娘其实也不过是想听到许绍做出这样的保证。他们不是不知道,杜恒雪其实不是许绍的亲生女儿,但是从小在许绍跟前长大,她娘方妩娘又是得宠的填房夫人,如今掌着京兆尹府的后院大权,枕头风一吹,许绍的心不就偏到杜恒雪身上去了?
孙耀祖考中一甲第三名,才刚刚进了官场的门槛。想一步登天,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们孙家不算豪富,跟许家这样的大门阀也只有孙许氏这个出了五服的许家旁支女儿算是沾亲带故。
再加上这一次。许绍的大儿子许言辉,也考中二甲。他的家世在那里,就算是二甲,他将来授官的时候,也必然比孙耀祖要强上许多倍。
如果娶了杜恒雪,就完全不一样了。孙耀祖会是许绍的女婿,就能名正言顺得到许绍这样一个大助力,实在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别说孙耀祖本来就喜欢杜恒雪娇俏单纯,就算杜恒雪貌似无盐,孙耀祖不喜欢杜恒雪。只要许绍发话照应孙耀祖,孙许氏也会逼着孙耀祖娶杜恒雪。
一辈子人上人的好日子,和一时的你侬我侬。应该选哪一边,小孩子不懂,大人却是知道厉害。
听了许绍的话,孙耀祖的娘孙许氏再无顾虑,爽朗地笑道:“许老爷的话。我们自然是听的。我们也疼雪儿,而且我们家里人不多,不像别人家有那些腌臜事,家里只有我们夫妇俩,再有耀祖这孩子。不瞒许老爷,自从耀祖长到十二岁。我连丫鬟都不给他用,都是婆子和小厮伺候。”暗示孙耀祖并无小妾通房。
许绍捻须微笑,频频点头道:“耀祖如今高中三甲第三名探花。起步本来是从八品的太乐吏,不过他既然是雪儿的未婚夫,一个从六品的国子监丞是跑不了的。”
孙家夫妇喜得合不拢嘴,连声道:“那就劳烦许老爷了。我们明天就让媒人合八字,下聘礼!”
许绍笑着起身。摆摆手道:“你们跟我说没用,得让内子点头才行。”说着。哈哈笑着离去。
第二天,孙许氏很快就得到八字的结果,果然是“上上大吉”。
官媒得到孙许氏的嘱咐,一天三遍往许家跑,磨着方妩娘要聘杜恒雪。
俗话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
方妩娘当然不能对方一求,就马上应下来。总得拿足架子,考验对方的诚意才好。
许绍倒是有些着急了,问方妩娘为何还不答应。
方妩娘一想到许绍跟她说,对方是因为他答应帮衬孙耀祖,才一口应下婚事,心里就不舒服。
“老爷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这是想着,若是老爷给孙耀祖谋了好缺,他们又反悔怎么办?——雪儿就算现在订婚,也要明年及笈之后才能出嫁。这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中间的变数实在太多了。”方妩娘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许绍笑道:“先下小定吧。等年底再下大定,明年雪儿及笈之前将婚期定下来,及笈之后就出嫁,不就皆大欢喜了?”
方妩娘撇了撇嘴,“这么急做什么?——我的女儿不愁嫁。”
许绍担心着自己的儿子,作好作歹劝方妩娘,方妩娘才不情愿地别过身子,轻轻点头,道:“你可记着,雪儿就算出了嫁,你也是她的靠山。”只要许绍在一天,杜恒雪在孙家做媳妇,就不会有问题。他们就算是为了孙耀祖的仕途,也会把杜恒雪供起来当菩萨拜。
这样一想,方妩娘也就愿意了。最难得杜恒雪也心悦孙耀祖,而孙耀祖也为了娶她,敢和家里爹娘大闹一场。
不管这中间有多少算计和争执,至少两个小儿女还是能够尝到两心相许的滋味儿。
许绍将方妩娘的身子扳过来,看着她艳丽绝色的面庞,低声道:“你也把心放一点在我身上吧。你的心都在三个孩子身上,就不能分我一点?”
方妩娘笑了笑,将许绍轻轻推开,“老爷自然是在我心里的。不过,孩子们还小,我多挂念他们,老爷还要吃醋不成?”说着,又问起小儿子的情形。
许绍有三个儿子,也只有跟方妩娘生的小儿子,是他亲手带的,情分自然不一样,便眉开眼笑地跟方妩娘说起儿子的情形。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外面有丫鬟回报,说外院有管事找老爷说话。
许绍就起身道:“我出去了。今天晚上就歇在外院,不回来打搅你了,你自己歇着吧。”
方妩娘点点头,目送着许绍离去,自己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空出神。
她忍不住想,如果是杜先诚在许绍的位置上。他会怎么说?
几乎不用考虑,她都知道,杜先诚肯定将孙耀祖排除,不会这么容易把杜恒雪嫁给他。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虽然口口声声说为了雪儿,其实方妩娘看得很清楚,许绍是为了他的二儿子许言邦,才催着杜恒雪赶紧订婚,也好绝了许言邦的念想。
一想到许言邦阴郁的眼神,连方妩娘都有些心慌。
她也害怕。
说实话。如果这件事真的闹出来,最后没脸的,只有她的女儿杜恒雪。哪怕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世人都会说是杜恒雪勾引继兄,而不是继兄觊觎继妹。
这种事,男人可以犯错,女人一错,就是致命的后果。
所以许绍催杜恒雪订婚。其实也是为了杜恒雪着想。
若是他真的完全不顾忌杜恒雪,直接将杜恒雪弄死都有可能。
多少世家大族后院的阴私,都在一条条人命填就的枯井里。
“掌灯。我要去看看雪儿。”方妩娘再也站不住了,她要去看看雪儿,看看这个她从小就娇宠的女儿。
丫鬟在前面端着一盏雪浪纸绣球风灯,为方妩娘照着前面的路。
来到杜恒雪的绣楼房里。杜恒雪还在灯下刺绣。
方妩娘没有做声,静静地站在月洞门前,看着杜恒雪的侧影。
杜恒雪面前的绣绷上架着一个大红的盖头。上面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已经快要完工了。
杜恒雪轻抿着唇,嘴角含笑,一时端详着自己的刺绣,一时出神。一时叹息,一时羞涩。完全是一幅心有所属的样子。
方妩娘瞧了半天,轻轻咳嗽一声,笑着走了进来。
杜恒雪从沉思中惊醒,偏头看见是方妩娘进来了,笑着跳起来,“娘!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方妩娘笑道:“我来看我女儿,难道还要挑一个良辰吉日?”
杜恒雪忙道:“当然不用。只是天晚了,娘也该歇息了。”
母女俩坐到罗汉床上叙话。
方妩娘将屋里的下人都遣了下去,才又一次低声问道:“雪儿,你跟娘说实话,你到底心悦谁?”
杜恒雪脸上一红,扭股糖一样在方妩娘身上扭着,哼哼唧唧不肯说。
方妩娘是个急性子,又不喜欢把话存在心里打哑谜,只是掰着杜恒雪的肩膀问道:“跟娘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老老实实跟娘说实话,不管是谁,娘都会帮你想办法。”
杜恒雪终于被逼不过,羞羞答答说了“孙公子”三个字。
方妩娘追问了好几遍,才确认了杜恒雪的心意,点头道:“好,娘一定帮你达成这个心愿。”
方妩娘走了,同样深夜前来的许言邦却贴在绣楼二楼外面的廊庑顶上痴了过去。
原来,雪儿真的心悦孙耀祖。
她不是为了气他,也不是为了激他,更不是在跟他耍花枪。
她心里眼里根本没有他。
她心悦孙耀祖,想嫁给他。
自己在她心里,现在恐怕连个哥哥都算不上了。
许言邦木木呆呆地望着夜空上明朗闪烁的星星,无数颗星星,看上去都像杜恒雪璀璨的双眸。
许言邦闭了闭眼,两串泪珠夺眶而出。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在四月的夜空里,微风轻拂下,靠在杜恒雪绣楼外面廊庑的屋顶墙上,堂堂七尺男儿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而且不敢哭出声。
只是无声的流泪,让汹涌的泪意,带走他一辈子的欢笑和快意。
他知道,他这一生,将永远不会再笑了。
从此后,日日夜夜,他都会在异乡遥祝杜恒雪和孙耀祖一辈子琴瑟和谐,儿孙满堂。
没等到天亮,许言邦给许绍留了一封信,就离开了许家,离开了长安,径直往北方投军去了。
北方毅郡王和萧士及那里战事正酣,他没有了儿女情长,只有将一腔热血投入保家卫国的厮杀当中。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背上背的小包袱里,只装了杜恒雪遗落的那件大红猩猩毡。
许绍第二天醒来,看见许言邦的留书,吓得连忙让人备马。亲自骑上去,一路追出了长安城。
可是许言邦心痛难忍,一路打马狂奔,早就远远地离开了长安这个伤心地。
许绍一路追出长安以外一百多里,也没有追到许言邦,才悻悻然打马回府。
回到外书房,许绍提笔给毅郡王和萧士及分别写了一封信,托他们照拂许言邦。
为此,许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释怀,对杜恒雪变得淡淡的。再也没有了以前毫不掩饰的疼惜。
方妩娘倒是松了一口气,从容给杜恒雪备起嫁来。
永昌三年的四月底,也是杜恒霜一对双生子满周岁的日子。
大齐人都很看重抓周。
萧士及在北方一年多了。到底惦记着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两个孩子,千里迢迢遣人送了周岁礼回来。
杜恒霜别出心裁,让诸素素给两个孩子画了两张惟妙惟肖的画像,托来人一起给萧士及带了回去。
诸素素这一手画技,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表露过。她也叮嘱杜恒霜。不许跟别人说是她画的,只说是外头请的一个精于丹青的异人所画。
杜恒霜倒没有多想,连忙应了,并没有让别人看见,而是直接封好带到北方。
萧都尉的一对双生子抓周,就连永昌帝也跟着凑热闹。下旨给两个孩子赏了好多精致贵重的礼物。
长安城的很多人家也争着来参加萧家的抓周礼。
杜恒霜在内院看见来客名单,吓得咋舌,对欧养娘和知画道:“怎么有这么多人?咱们准备的席面够吗?”
欧养娘笑着道:“大少奶奶不用担心。厨房里都安排好了。”
杜恒霜看了又看,在房里算了一天,然后拿着单子去萱荣堂龙香叶那里问道:“婆母,这一次抓周礼,来的客人很多。婆母看看这个单子怎么样?”
龙香叶觑了一眼,也吓了一跳。忙道:“这么多人,得准备多少桌席?”
杜恒霜道:“光内院就得五十桌。”外院是男客,有萧义负责,杜恒霜还能轻松一下。
一桌能坐八个人,五十桌,得有四百来人。
“这么多人?都是你认识的吗?”龙香叶很是惊讶。
杜恒霜笑道:“都是托大爷的福。陛下也跟着凑热闹,赏了无数好东西。”说着,命人将陛下赏的东西拿过来,给龙香叶过目。
龙香叶连连点头,“都是好东西,给他们放起来吧。等他们长大了,好好给他们瞧瞧。”
杜恒霜应了,说了几句闲话,就要起身告辞。
萧泰及和关芸莲也过来给龙香叶请安,看见杜恒霜,忙过来向她道喜。
他们如今分了家,也算是两房人了。
“大嫂,大哥要是在这里,我们一家人还不知怎么乐呢。”萧泰及感慨地道,说着,拿出一对完美无暇的碧玉珏,双手呈给杜恒霜,“这是我们做叔叔婶婶的一点心意。望大嫂不要嫌弃。”
杜恒霜很是惊讶。
这一对玉珏,润白细腻,如有油光,是上好的羊脂玉,价值不可估算,真不像是萧泰及拿得出来的手笔。
萧泰及看出杜恒霜的犹豫,一脸诚恳地道:“大嫂别多想,这是前些日子我的当铺收的死当,我瞧着实在是白璧无瑕,只有两个侄儿侄女才配得上。”
杜恒霜释然地点点头,让知画收下来,笑道:“多谢二弟费心了。”
龙香叶看了看关芸莲一脸艳羡的样子,也觉得她可怜,就对杜恒霜道:“抓周那天人太多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让芸莲帮你照应些吧。”
杜恒霜没有推辞,笑道:“那就麻烦二弟妹了。抓周那天确实人太多了,萱荣堂这边的小厨房和内院的大厨房就托二弟妹看一看了。”
萱荣堂的小厨房是准备龙香叶这边的饭菜的。
内院的大厨房是准备抓周的席面。
杜恒霜和孩子平日里都是吃的自己院子里小厨房的饭菜,是绝对不会让外人插手的。
关芸莲以前在大房管家的时候,就是管着这两处厨房,倒是驾轻就熟,当下也没有推辞,笑着应了,道:“大嫂可要好好保养,最近都瘦了一圈了。”
杜恒霜笑道:“瘦了正好。我怀孩子的时候,足足胖了一圈。如今正好能穿回以前的衣裳了。”
关芸莲掩嘴咯咯笑,“大嫂真会说笑话。大嫂的衣裳,每天不重样的穿,也能穿好几年,哪里需要穿以前的旧衣裳?”
杜恒霜心里高兴,也没有计较关芸莲说得不伦不类的话,站着寒暄两句,才带着丫鬟婆子离去。
萧泰及和关芸莲也只在龙香叶这里坐了一坐,就回自己院子了。
关芸莲就对萧泰及问道:“我表妹和姨妈也想来参加两个孩子的抓周礼,你怎么不在娘面前提一提?”
萧泰及不虞地道:“你表妹和姨妈是被大嫂赶出去的。难道你还想在这样的日子里惹大嫂不开心?”
关芸莲撅起嘴,自己坐了车,来到陈月娇和金姨妈的新宅子里诉苦。
她这一年多,就跟守寡一样。
萧泰及忙着吃药养身,不仅不碰她,也不碰自己的通房姨娘,居然跟和尚一样。
萧泰及碰都不碰她,她哪里来的孩子?
陈月娇坐在屋子里的暗影中,静静地听着,等金姨妈出去了,陈月娇轻声道:“表姐,别生气了,咱们去厨房做点心吃。”
关芸莲最喜欢吃甜点,闻言忙道:“好啊,表妹,上一次你做的玉露团,实在是太好吃了。”
陈月娇带着关芸莲来到厨房门口,微笑着推开厨房的门。
几只硕大的黑鼠从她们眼前一掠而过,吱吱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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