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除夕这夜,合宫齐聚于桐花台,宴开三席,连从前一直深居简出的太妃太嫔们也一律受邀在席。
待人齐了,歌舞奏乐声起,张太后目光在人群中晃了一眼,向青竹问道:“皇贵太妃呢?”
青竹替张太后面前的杯盏里添了一盏清酒,浅笑道:“太后还不知道她吗?这么些年来还是不愿见人,派人去请了三次了,只说自己身子不爽将人都给打发了回来。”
“她那是心里还怨着哀家呢。”张太后苦笑道:“先帝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却将后位同太子之位给了哀家和哀家的孩子。这口气,在她心里压了二十余载,这一生怕是都气不完了。”
“太后何必与她计较?”青竹眉目澄明望向堂下舞姬的蹁跹舞姿,“是太后最爱的‘醉梅三阙’,今儿个年节喜乐,不必提那晦气人。”
“哀家倒没气先帝宠爱她胜过宠爱哀家。她比哀家年长十岁,生得也比不上哀家漂亮,性子也不够温柔,时常还爱使些小性子。可先帝偏偏将她宠成了天上月,先帝到临终的时候还念着她的闺名。她此生得尽了先帝的宠爱,如何还这般在乎位份?”
“人心总是不知足的。”青竹笑说了这一句,便挺直了身板立在张太后身后,再不插嘴她二人的过往纠葛。
彼此口中所言的皇贵太妃,正是玄玢的生母,前朝皇贵妃公孙氏。
她年长张太后十岁,如今已经年近六十。
她初入帝苑城时,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而那时的慕容克已经年近半百。
他向来风流,后宫嫔妃数不胜数,微服出巡时惹下的风流债也不在少数。
见过了那么多莺莺燕燕的帝王成了自己的夫君,又是同自己父亲一样的年纪,公孙氏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这个男人。
但事事无绝对。
慕容克阅女无数,还偏就栽在了公孙氏的手中。
准确的说,是在公孙氏入宫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就得了慕容克刮目相看。
那时张太后还没入宫,皇后是朝廷一等公正一品领侍卫内大臣的女儿洛氏。
洛氏当为皇后的典范,母仪后宫不争不抢菩萨心肠得天下臣民爱戴。
她稳居皇后的宝座,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地位会被何人撼动到。而公孙氏,就在这时出现了。
要说楚衿晋升位份的速度令人咋舌,公孙氏便是足以令人惊掉下巴。
她入宫伊始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答应,初次侍寝后就被越级晋封成了贵人。
又一月,晋封为嫔。
次年晋封为妃。后来慕容克亲征边塞平蛮夷,这一仗打了近五年,整整五年他都未与后妃见过面。
告捷回宫的第一日,他冷了洛皇后径直奔去了公孙氏宫中。
半年后,公孙氏得孕,被晋封为贵妃。
次年诞育皇四子慕容玄玢,被晋封为皇贵妃。
皇贵妃的位份仅次于皇后,说她位同副后一点也不夸张。
此举引得朝野非议,朝臣联名上书慕容克让他三思而行。皇后安好在位而立皇贵妃,这无疑是打了洛皇后的脸。
但慕容克执意如此,面对朝臣的进言反倒越挫越勇,力排众议给了公孙氏皇贵妃位。
洛皇后也因此事心悸难当,日日郁郁寡欢身子一落千丈,熬了两年后便撒手人寰。
所有人都以为公孙氏会在皇后丧期满三年之际被立为继后,然而当丧期满三年后,张太后入宫了。
她的父亲手握足以撼动大昭安危的外境七十二部兵权,后来她父亲病逝,兵权才落到了她的弟弟张习远手上。
所有人都等着看她和公孙氏上演鹬蚌相争的好戏,料不到张太后入宫不过一年,就被慕容克立为了继后,更在她诞育玄珏之后将他立为了太子。
虽然这个后位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母家的权势才得来的,可皇后就是皇后,是正妻。
公孙氏再得宠,她也是妾,也得对着张太后毕恭毕敬。
爱是不能分享的,当张太后分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后位,本该属于自己儿子的太子位,更将自己丈夫的宠爱分去一半后,妒恨充斥着公孙氏的内心,障了她的目。
她开始在后宫里兴风作浪,将原本安静祥和的后宫搅成了一滩浑水。
张太后日日与她‘斗智斗勇’,斗了几十年,斗到慕容克驾崩,斗到玄珏登基。
然而公孙氏虽然工于心计颇有手段,可人却是个能分得清是非的。
在皇长子与皇三子犯上作乱意图谋朝篡位的时候,她与玄玢暗地里出了不少力来助力玄珏。正因如此,张太后对她的态度才有所改观,并非在她成了太妃后为难她。
只是彼此的心结横在那儿,再难有解开的一日。
张太后赏完了这一曲舞,吩咐青竹道:“去再请皇贵太妃来吧,你告诉她,哀家给她准备了一份新年的贺礼。这么些年,哀家见她的次数摆着手指头都能算过来。”她看着零星坐在堂下的贵妃、贵嫔,感慨道:“先帝留下的旧人一年比一年少,如今剩下的这些,尽都是美人迟暮朱颜鹤发,保不齐哪天就撒手人寰。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难不成还真要带着心底的那些怨恨躺倒棺材里去吗?”
“太后明知道她不会来,为何执意如此?”
“她会来。”张太后莞尔,附耳青竹嘀咕了两句,青竹眼底星芒一闪,赶忙往皇贵太妃宫中去了。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她当真请来了皇贵太妃。
众人见她来皆惊异不已,除了张太后外,连同玄珏在内的所有人都起身向她问了安。
张太后静静坐着,面带笑意睇着她。
她的眉宇间凝着不服输的劲头满是轻蔑瞥着张太后,即便如此,身体的苍老与神情的失意还是在不经意间流转出来。
她并没有向张太后行礼,见她僵在原地张太后也没有计较,反倒平和微笑着一指旁边的暖椅,“坐吧。”
皇贵太妃看了一眼,那是她很多年前往张太后宫里请安的时候专座的椅子。
上头的金线、玉珍已经有些褪色,但那一应一物都是先帝独赏给她的,她都记得。
她没再说什么,无声落座那椅上。回忆点滴涌上心头,令她平添了几分怅然。
席间歌舞声不绝,觥筹交错间,炮竹声声于殿外炸响。
是极热闹的场景。
皇贵太妃独独举起杯盏饮了一盏,眉间腾起了一片晦暗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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