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录用通知后,纪小川兴奋地给沈洁茹打了一个电话,告知了自己已经被云峰药业集团录用的消息。沈洁茹表示祝贺后,又对纪小川叮嘱了一番,俨然如姐姐对弟弟的关爱。
其实,纪小川这次能被云峰集团录用,沈洁茹是做了一些工作的,她找了云峰集团人力资源部的部长李德民,称纪小川是自己的表弟,请李德民给予关照。因为云峰集团此次招聘的重点,仍然是药学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对其他专业的大学生,在录用比例上有严格控制。
报到这天,纪小川大清早就赶到了汽车站,坐上了东祁县开往云滨市的长途客车。行前,纪小川的母亲拿出了一个纸盒,里面装有几十个土鸡蛋,让纪小川送给沈洁茹。
到了云滨市,纪小川便电话联系沈洁茹。不巧,沈洁茹已经外出采访了,不在报社。沈洁茹一听纪小川给自己带了一些土鸡蛋,很是欢喜,客气了几句,便让纪小川把鸡蛋放到报社的门卫室,自己回报社后再去取。
离开报社,赶到云峰集团总部,第一眼见到李德民时,纪小川显得很不好意思。但李德民见到前来报到的纪小川时,似乎并没有对纪小川当初的傲慢抱有成见,热情地接待了他。
李德民招呼纪小川在沙发上坐下,给纪小川倒了一杯茶,接着在纪小川的身边坐下,随意地聊了起来。李德民简单地询问了纪小川的家庭情况、纪小川与沈洁茹的关系,随后便问到了纪小川为什么会回到云滨找工作?
纪小川简单说了自己落选中国大学生骨干培训学校学员的情况,又说了毕业后打工的经历。说到伤心处,眼圈都红了,听得李德民脸上一片戚然、嘴里唏嘘不已……
几天后,纪小川和新录用的十多个大学生参加了集团公司组织的岗前培训。纪小川原以为,培训结束后,自己很有可能会留在集团总部工作,分配到行政部或者党群部工作。因为在培训期间,行政部和党群部的部长都找自己谈过话,对自己似乎很欣赏。
然而,培训结束后,纪小川却没有留在集团总部工作,而是被分配到了集团下属的云滨制药有限公司工作。纪小川虽然有些不爽,却也不好明显表露不满。
让纪小川大失所望的是,到制药公司报到后,纪小川和一同分配到制药公司的几个大学生再次被分配到了生产一线的各个车间,算是到了基层的基层。其中,纪小川和另外一个人分配到了三车间。而最让纪小川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是三车间把自己分配到了包装班,做了一名搬运工,当苦力一样使用,真是糗到家了。
对于这一安排,纪小川真的难以接受。在三车间工作几天后,纪小川心里那股找到工作的兴奋劲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一天晚上,趁趁机修工更换模具,生产线暂停的空挡,纪小川跑到了车间的天台上。一是想到外面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二是想把已经湿透了的工装晾一下,穿着舒服一点。
站在车间的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逶迤北去奔腾不息的雍江。夜色中,桔黄的路灯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江面,犹如黄龙戏水一般,景色十分迷人。然而,此时的纪小川,并没有心思欣赏如画的江景,而是在咀嚼内心的失落和伤感,沉浸在生不逢时的幽怨中……
想想这一年经历的一系列挫折和磨难,纪小川就不由叹息自己命运多桀。说起来,纪小川曾经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现在,他却不能不对“命运”一说有点迷信了。
在纪小川看来,人如果在走背运时,千万别指望有好事临门。接踵而来的,肯定是一连串让人沮丧、让人失落、让人痛苦、让人无奈、让人烦恼、让人窝心的事。这个时候,自认为不屑的对手,会突然变得异常强大;自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常常会成为瞠目结舌的现实;自认为最可信赖的人,也许恰恰是对你伤害最大的人。那些自认为高明的计谋,结果常常是把自己推向深渊的臭招……
纪小川刚刚在车间的天台上悟出了这一点点经验之道,放在栏杆上的诺基亚手机就响了起来。拿起手机一看号码,纪小川的心就紧了起来。刚把手机放到耳边,纪小川就听到手机里传出了一声暴喝:
“纪小川,你又死到哪里去了?刚刚还在车间里,怎么一开工就见不到你的鬼影子了,又躲到哪里挺尸去了,你的魂丢了啊……”
刘金花的声音尖利而恐怖,震得空气颤颤地抖动,仿佛一头处于发情期的母猪发出的狂噪嗥叫声一样。
“我靠!刚想到平台上来透一口气,这个巫婆就像恶鬼一样来追魂了。”
纪小川在心里嘀咕道,又将手机往旁边移了移,尽可能离耳朵远一点。但即使如此,刘金花的声音仍然显得很强大,穿透力超强,震得空气都在颤颤地抖动。
刘金花说:
“纪小川,看你长得牛高马大的,就是一头母猪恐怕也吃你不消吧?可做起事来,不是叫苦连天,就是偷懒耍滑。别以为多读了一点书,就想象孔明戏弄周瑜一样对待老娘。告诉你,就你肚子里的那一点牛黄狗宝,就想在老娘面前耍小聪明,还嫩得很呢……”
刘金花粗野的奚落,顿时让纪小川从心底泛起一股悲凉。
心想,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自己堂堂一个名牌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如今竟然被一个粗俗的老娘们管得臭死,像捏在手里的面团一样,真是背时透顶了。
“多做一点事你就会死啊……”刘金花的骂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这一句话的分贝突然高出了八度,几乎达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
“我现在真的想死呢!”纪小川在心里哀嚎了一声。
想想,被分配到车间的这半个月来,天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以上,每天累得大汗淋淋、筋疲力尽,吃饭时连手臂都抬不起,上厕所时连蹲下去都感到困难。除了肉体上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外,精神上也备受折磨,几乎天天要挨车间里那些老娘们的奚落、嘲讽和侮骂。
纪小川已经认识到,车间里的那些老娘们,一个个简直就是要钱不要命的鬼,就为了多挣一点计件工资,每天都要拖班,少则一、两个小时,多则三、四个小时。如果年轻人不乐意加班,就会被她们骂得狗血淋头。
再这样下去,不是被累死,也会被活活骂死、羞辱死,倒不如时下学网络上热议的“几连跳”中的那些打工仔一样,纵身从楼上一跃而下,什么都结束了。这样想着,纪小川便下意识地往楼下看了一眼。
楼下,是一块堆放玻璃药瓶的场地。夜色中,用帆布遮盖的药瓶,有如一座座排列的小山,离纪小川现在站立的天台,至少也有二十多米的高度。纪小川想,这个高度,只要保持头先落地的姿势,应该是可以结束生命的。
不过,纪小川并没有轻生的念头,他还没有愚蠢到视生命如草芥的地步,心里仍然怀有“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是未到出头时”的信念,更知道百忍才能成金的道理。
细想这一年多来的人生,纪小川真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越想越觉得痛苦,越想越觉得压抑和绝望,不由悲从中来、戚然泪下。
纪小川极力地压抑着伤感的情绪,不让自已发出一丁点的抽泣声。如果让刘金花知道自己在哭,那就太糗了。但声音虽然忍住了,眼泪却忍不住,哗哗地流淌着,根本不受控制。
纪小川不敢回嘴,用牙齿使劲地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地听着,一双泪眼茫然地盯着夜幕笼罩的城市。夜色中,城市已经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和躁动,有如一个文静的美女。
纪小川不回嘴,并不是口拙。如果对方是一个可以进行辩论的对象,无论对方的口才多么出色,纪小川自信都不会怯火。以自己思维的敏锐、广博的知识、傲视群雄的胆略,别说是胸无点墨的刘金花,就是电视台的名嘴,纪小川也自信能把对方斗得目瞪口呆、气得七窍流血。因为读大学时,自己就在昌都大学新闻学院搏得过“第一利嘴”的美称。
问题是,纪小川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不可与之口辩的角色。刘金花不仅没有多少文化、缺乏修养,而且是一个性格好强且泼辣无比的女性。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更何况,刘金花是一个满嘴粗话、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脱裤子骂街的女人呢。
再者,四十出头的刘金花,虽然长得五官端正,身材婀娜,但没有爱相,也让纪小川实在没有与她斗嘴的兴趣。
当然,纪小川最怕刘金花的还有两点。
其一,刘金花是三车间包装班的班长,纪小川的顶头上司。虽然班长不是官,只是一个兵头,但处于试用期的纪小川,很清楚自己手里捧着的饭碗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如果把刘金花得罪了,到时她在自己转正时上一点眼药,那就冤死了。
其二,纪小川这所以畏惧刘金花,是因为刘金花的手里握有一柄“尚方宝剑”。如果纪小川不服管,刘金花就会向沈洁茹“告状”。由此给自己招来的,不是沈洁茹苦口婆心的絮絮叨叨,就是厉言厉色的一顿训斥。这两点都让纪小川不堪忍受。
刘金花骂了许多粗话、脏话、狠话。纪小川感觉,刘金花的话,正在无情地撕扯自己的脸面和尊严,就像在剥蒜子一样,一层一层地撕下,扔到地上……
“真是斯文扫地!”
纪小川在心里悲哀地叹息了一声。想想,这一年多来,心里真的有一种“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背时到家了的感觉。
在纪小川的心里,中国的知识分子真的是一个难以言状的群体。他们的命运,数千年来一直起伏跌宕,一会儿犹如在天堂一般,一会儿又犹如在地狱一样,实可谓命运多桀。
谁都知道,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价值理念。可在现实生活中,知识分子的人生际遇,却并非全然如此。
就说眼下的自己吧。一个毕业于知名学府的高材生,竟然沦落到了只有在这个内陆中等城市、整天与一群庸俗不堪的老娘们混在一起才能糊口的地步。
对于眼前的这个城市,纪小川自然清楚,这座叫做云滨市的城市,是位于中国内陆的一个中等城市,管辖着七县五区,总人口780万人。经济发展水平,虽然在江南省排名靠前,但在全国的版图上,这样的城市数以百计。
说到权力,在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官员,毕其一生,如果能混上个正处级,人生就算很得意了。说到金钱,如果有数百万资产,无疑就可挤身于这个城市的富有阶层。可这些,在当今的中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实话说,对于这样的城市,在纪小川的眼中,简直是不屑一顾的。因为在他的心里,除了世界名城,中国只有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些城市才看得上眼。并且认定,也只有在大都市中,自己才有用武之地,才能实现自己五彩缤纷的青春梦想。
然而,命运真的会捉弄人,最终还是让自己呆在了这座瞧不上眼的城市里。
刘金花骂了半天,终于停了一会。完了,丢下一句“纪小川,快给我快滚回来,马上就要开工了”的话后,便“啪”地关上了手机。
“臭三八,去死吧!”纪小川终于忍无可忍,对着手机大声地吼了一句。
但骂完这一句,纪小川便垂头丧气地放下了手机,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抬头望了一眼布满繁星的天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接着,纪小川默默地取下晾在护栏上的蓝色工装,用手摸了一下,仍然是潮乎乎的,心里哀叹,自己的运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