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正是黄昏傍晚时分,联合峰上到了换班之时。
陆勇站在窗户前,目送夕阳在海面上的最后一缕阳光后,将战备的权限与职责交给了接班的亚瑟·维克多元帅。
“今天是素素的生日,该早些回家了。昨天担心了那么久,今晚她总算能好好休息了。”
陆勇的妻子冯以素,昨晚因为陆安的事情,整整一夜都没有合眼,一直到中午有了消息后才去休息。
今天是她的生日,中午刘袁从月球回来之前,陆勇已经预订了她喜欢的餐厅,预订了她喜欢的酒,亲自选定了今晚的菜品。
四十八年了!
相濡以沫,风雨同舟。虽然从相识那一刻起,自己就将无辜的她拖进了无尽的风雨之中,从她还是羞涩的青春年少起,经过成熟妩媚之时,再到如今的安静和蔼。每一年每一天,自己走到如今的每一步所踏过的血泪,都是两人相互扶持着走过的。
青年时逃亡火星,惶惶如同丧家之犬,一头撞入了懵懂纯洁天真善良的她的怀抱。有了四年无忧无虑的平静时光,自己可以每日凝神静思,平复内心的一切伤痕,构思好了未来的宏伟蓝图。
那场席卷火星的血雨腥风之后,她又孤身一人随着自己远赴地球,来到这里定居,生下了应邦,默默支持自己那近乎痴人说梦的奋斗。当自己越走越高,历经无数次的生死攸关时,她都安静地居于家中,将一切风雨都隔绝于家门之外。
若不是十年前那场战争,她也许早该安享晚年了。
战争啊——
当走出联合司令部本部时,陆勇并未理会周围纷纷敬礼的过路人,在台阶上扭头便瞧见了东天际那轮月牙。
可惜战争还没有结束呢!
你们开始了这场战争,但是什么时候结束却由不得你们说了算。不过,月球的风雨平息之后,便是安安归来之时,那个时候,就是该将一切都告诉他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应该是没有战争了;那个时候,自己也该脱下这身军装,好好陪着她,等着一起去见儿子了。
走下台阶,陆勇又扭头瞧了瞧天际的月球,才头也不回地进入飞船之中。
十年前,人类的星际战争结束了,而陆勇的战争却没有结束。如今,他的战争依旧在月球上继续,这是复仇的战争,是陆勇一个人的战争。
陆勇曾经所留下的血泪,自然只能以血泪来偿还,虽然只是一个人的血泪,也要用一场战争的血泪偿还。
战争的对象很多,所有与十年前那场所谓的事故有牵连的人,都是他复仇的对象。
比如,月球上的李家。
嫦娥市的联合政府,就是月球李家的大本营。
此时正值月球零区的日落时分,也便是月球上的人造黄昏之时。月球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第三区的执政官、嫦娥市的永久市长,李家的掌门人——一位耄耋老人,正坐在躺椅上,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昏黄之光,沉思着。
他身旁站立着的正是他沉默的儿子。
父子两人,近来越发形影不离。毕竟月球的局势愈加风雨飘摇,须臾离不开人,只是父子两人独自相处时,却越发沉默。
这是绝望的沉默,两人心底里都十分清楚,这种局势下已经毫无挽回的可能了。一切反抗都是挣扎,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老人已经在静静地等待最后结局的来临,而她的儿子在不忿、愤怒、暴躁、沮丧、颓废之后,也已经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黄泉路上,相伴而行,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以,最后倒是老人先开口说道:“这美丽的黄昏啊!”
他的儿子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才接道:“是啊,不过还是地球上的黄昏美极了,就连火星上的都比不上。这人造的光线,终究呆滞了些。”
“自然啊。”老人留恋地盯着最后一缕光线,依依不舍地说道:“我吩咐的事情,你都准备好了吗?毅儿既然能有机会活下来,便不要错过了。我们死就死了,这一辈子该有的都有了,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毅儿不一样,他还年轻,还年轻。”
“已经按照父亲的吩咐,将毅儿转移了,一百多个诱饵也都布置好了。可是父亲,我不明白……”
“不明白?何必明白呀,糊涂一些才好。”老人怅惘地摇摇头,在瞬间降临的夜色中递给了儿子一张纸。
迟疑地接过,仔细看完,他的儿子已经目瞪口呆。
“这……?竟然比我们自己都知道的详细,原来我们李家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后手吗?”
“是啊,大部分是我没有告诉你的。但是,还有一些是我也不知道的,想必是先辈们的遗泽吧。”老人说完,叹息道:“可惜,如今都要毁于一旦了。数百年的荣耀,今次一朝灰飞烟灭,终于要尘归尘、土归土了。可惜呀,这些人……”
他的儿子颓丧地在他对面坐下,痛苦抱头道:“父亲,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到底想怎么样?我们已经任人宰割了,他们自己来取便是,为何要这么折磨我们?”
“这样岂不是很好么,若不是那些大人物还对我们有所求,毅儿怎么能得到这次逃亡的机会呢?那些大人物不是在意我们,他们只是拿我们当棋子,给对手些颜色看看罢了。如今这位比其他人好多了,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意,特意送来了这张名单。再说了,能让毅儿活下去,我们也该满足了,其他人都恨不得将一切跟李家沾边的赶尽杀绝。”
他的儿子怅然若失,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直起身来,说道:“是啊,毅儿这次要是活下去就已经是万幸了。反正我们李家总归是要毁掉了,不如按照此人的要求,将这次月球的动静闹得大些,轰轰烈烈总好过屈辱的沉默。”
“轰轰烈烈也好,沉默屈辱也好,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呵呵。”
他的儿子却忽然又烦躁起来,双手使劲揪着头发,大声说道:“父亲,我不明白,不明白!四百年前那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李家背负着他的错误,还了四百年的债,四百年!四百年,十几代人,还不能还清吗?”
“做错了什么?”老人苦笑着摇头,说道:“谁知道呢!能够让人恐惧四百年的错误,怕是是让当时所有人都恐惧的事情吧。你知道的,三大直属队那么灭绝人性的存在,都会感到恐惧,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背叛的他们竟然放弃了被迫忠诚,该是多么令人感觉恐怖啊!”
“要知道,恐惧的记忆一旦生根发芽,便会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现在的李家哪里还能让人恐惧呢?可是,四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肯放过我们李家。联合峰上,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我们李家以为一百年该结束了,结果没有;两百年该结束了,结果没有;三百年该结束了,结果依然没有;四百年过去了,却至今仍未结束。”
他的儿子喃喃说道:“地球李家早就没了,如今月球李家也没了,火星李家将来也没了的话,是不是我们李家这样的苦难就该结束了?”
“是啊,到那个时候,就该结束了。幸亏当年木卫二还太遥远,没有木卫二的李家,要不然,又是一百年啊。”
“父亲,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毅儿逃亡到火星?为什么不让他隐姓埋名,去往别的地方?地球、木卫二、金星、小行星带,哪里不能去?”
老人叹息道:“你还不明白吗?就是因为火星还有李家,所以毅儿才只能逃亡火星,没有李家的地方,那些大人物又何必如此费心呢?我们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逃往哪里难道使我们说了算的吗?”
“呵,原来如此。火星上那群姓李的,呵,哈哈哈——”
老人的儿子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起来了。
“父亲,将来毅儿会像地球上的他们一样吗?就像地球上那位夫人一样,无论如何贫穷落寞,也被处处排挤压迫,即使再屈辱苟活,也只会招来更大的屈辱吗?”
老人摇头道:“怎么会?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是代我们受过的,只要还存在所谓的李家,无论是月球上的,还是火星上的,他们就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的。那位夫人的儿子,只因为背负了她的姓氏,就那样被草率地扼杀了;那么多人惨死的事故,就那样被遮掩过去了;缉私队那群废物如此兴风作浪,只因为结果让他们满意,也被纵容了。”
“所以呀,儿子。等到毅儿去了火星,只要火星李家不存在了,那个时候谁还会关注这些呢?那时,姓李的与不姓李的没有任何不同,只会泯然于众人。”
“那就好,那就好了。泯然于众人,普通平凡,好,好……”老人的儿子似乎放心下来,望着窗外的黑暗,怅然道:“以前叔叔还活着的时候,果然说的不错,盛极必衰。不过十年而已,我们李家竟然就如此模样了。”
“是啊,所以费舍尔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就死得早……”
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屋内已经漆黑一片。
父子两人又沉默下去,回忆起往昔那繁盛煊赫的过往,黑暗中的希望总是能给人以慰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