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牡丹和郎丽云迎着习习的凉风,踏着清清的朝露,像三个快乐的天使,在曙光的照耀下前进。她们今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既要看望梅家人,又要访问王小凤,还要探视王大梅。路程较远,她们尽可能地早点起床。芍药听说靠山街上国营食堂的糊辣汤做得不错,坚持不在家里吃饭。周香莲把兜里的钱腾净,让芍药带上。
走了一程又一程,越过一村又一村,徜徉于纤纤薄雾,置身于嫋嫋炊烟,芍药仿佛闻到糊辣汤浓浓的香味,咀嚼着撒在锅盔馍上的炕得焦黄黄的芝麻粒。她拉开脚步,催牡丹和丽云快走。牡丹和丽云却停下脚步,往沟那边张望。她顺着她们看的方向,把目光投过去。她被惊了一跳:在水沟的那边,在一棵老杨树的下面,有一团荒草,荒草下有一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东西在轻轻蠕动。芍药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门。她感到有一种憋气的恐惧,脸色煞白,看看郎丽云和牡丹,再看看那儿。
牡丹和丽云犹豫很长一阵子,最后,两人相互点点头,又向芍药招招手,芍药向她们靠拢过去。牡丹和丽云扶着一棵小树下了沟,又抓着沟沿上的草根往沟那边爬,脚下蹬出松软的冻土,留下一个个很深的脚窝。
芍药见她们翻过了沟,也顺着她们的脚印翻到了那边。
郎丽云找来一根细长的树枝,慢慢扒开浮草,下面逐渐露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满头乱发,长若箕尾,胡茬儿像毡片一样贴在脸上,眼瘀得像两只灯泡,双目紧闭,口角流出的白沫和粘痰像丝丝缕缕,让人分辨不出真面孔。他的四肢蜷缩在一起,胳膊、腿被冻得僵硬,嘴里呼出微弱的白气,证明他尚有生命。他衣着单薄,小夹袄片片拉拉,遮不全上身,下面的棉裤褪到*,一把碎草叶盖往那狰狞险恶的地方。走近他时,郎丽云她们又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郎丽云把脸埋开,用手摸摸那人的脉搏,他的脉搏极不正常,弦浮细数,婉若游丝。牡丹避开那人的正面,退到他背后,叫芍药把他的下身搬离地面,自己用手把他的裤子提在腰间。芍药把鼻子捏了捏说:“臊死人啦!”
约摸这里离街上还有二里路程,她们想把她撇下,等到前面喊人来救他,可又怕耽误了,那人连小命都没有了。于是,三人合计一下,决定赶紧把他抬到公社卫生院,能不能救活,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怎么抬,却成了郎丽云们的一道难题。一人抬头,两人抬脚,这是一般的办法,可那样不仅走着不方便,还可能把他的骨骼脱落,增加死亡的概率。一人背着呢,谁也没有那么大的劲,她们把手背到后面也托不起那人的屁股,况且,他又那么脏。这些年轻的姑娘感到很棘手,可不管他能行吗?一个生命,如果在她们的眼皮下消失,将会给她们的终生带来痛苦和内疚。她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芍药找来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往路边已经泛青的柳树上砸。牡丹和丽云问她砸树干啥,她说要用树皮当绳索。她们剥了几棵柳树,把树皮接起来,一根系在那人的腋下,一根托在他的臀下,郎丽云背着,芍药和牡丹在后扶着,并用肩扛着绳向上提着走。三人轮换着背,一步一步把那人送到街上。街上的人们问了情况,借来车子把他运到卫生院。
三个姑娘累得娇喘吁吁,腰酸腿痛,坐在病床上懒得动弹。幸好,敬重诊断,那人是酗酒成疾,夜晚摸不到家,才在野地里冻饿至此,当无生命之虞。至于治疗费,院方本着人道主义原则予以减免。
姑娘们的义举,赢得人们的赞扬。有人问她们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她们只是笑而不答。她们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但又多少感到有些害臊,毕竟啊,她们都是未出阁的黄花少女,男人们想碰而不敢碰的瑰丽之身。
忙了一个早上,牡丹和丽云才想起来没有吃早饭。她们叫上芍药,芍药说已经饿过劲了,饭也不想吃了。牡丹笑道:“你不吃,我们可是要吃的!你别想把妈给的钱独吞了!”
有几个好心人跟着她们要给她们开饭钱,她们更加不好意思,干脆说不吃了。人们又问她们上哪儿,她们说要找街上的知青,有人就把她们领到一个知青那里,那个知青又把她们带去找到王小凤。
王小凤张开双臂,把她们三人搂在一起,一人亲了一下。郎丽云小声问:“见了我们这么大胆,你敢亲下你喜欢的人吗?”
王小凤笑道:“我不亲臭男人,就亲你,亲你能使我更漂亮,也能让你更美丽。哈哈。”
牡丹想呛下丽云,又把她误会,所以只把嘴张了一下就合上了,抿着嘴,瞅着丽云笑。那段令人回味无穷的恋情和伤痛只有隐藏在她们的心底,不能让别人知道。
王小凤住在一个农家,有一小间房子,门边开个窗户,窗下垒了个大土桌,桌前放了一把高凳子,靠土桌右首放一张床,长短只合小凤的身子,炊具一概摆在后墙根。芍药们就集在床边和小凤拉起话来。
王小凤问她们吃早饭了没有,她们吱吱唔唔,回答结果不够一致。王小凤知道她们没有吃,就强拉着她们去街上。
街上只有一家国营食堂,主要供应在靠山公社上班的公职人员,一般老百姓想改善一下生活也可以来吃,但吃上一次就等于过了一次年。老百姓确实想来吃,但都是囊中羞涩,舍不得拚死拚活分来的块把几毛钱。
食堂里没有锅盔馍,只剩糊辣汤。原因是上班的人急着应卯,切点馍,回去喝点开水就当一顿饭了。中午很少有人在街上吃饭,多数人都有小灶,自己做饭,还有的单位有大灶,饭也比食堂里的便宜一点。
牡丹叫芍药掏钱,每人喝碗糊辣汤算了。王小凤抢着把钱付给营业员。
喝完一碗,小凤还要再给她们买,三人把嘴一擦,都不要了。小凤才领着她们出去。
丽云把来意说明,问小凤有没有时间。小凤说:“什么有没有,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说干,成天也干不完,说不干,半年不干也没事,但咱得向队长请个假。走,请假去!”
王小凤请过假,就和牡丹们一起往梅花家走。
梅妈妈正在端着簸箕捡麦余子,看到一溜四个姑娘径直来到她家,摇摇头,挤挤眼,像是看不太清楚,又定了定神,先认出王小凤,赶忙放下簸箕站起来,拉着小凤说:“我认得小凤。这三个女娃子看起来面相也很熟,就是想不起来!”
小凤一一介绍道:“这个是郎丽云,这个叫龙牡丹,她俩都是梅老师的学生。这位芳名龙芍药,她是牡丹的姐姐。”
梅妈妈笑道:“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好像一个砖坯模子脱出来的一样,真俊!”
“哈哈。妈妈说她们长得俊就是俊,我要是说了,她们还不高兴哪!”丽云说。
“为啥?俊就是俊,俊了能找个好相公。先前老日来时,所有的姑娘都在脸上摸锅烟灰和臭青泥,现在怕啥?”梅妈妈说,“看,我也老糊涂了,光知道说话,不知道叫你们上屋里坐。走,快上屋里!”
梅花家是两间大土坯房和一间小灶房。正堂的里间住人,存放粮食,外间后墙是土条几,条几上挂着领袖肖像。室内有几把小独凳和一张方木桌,暖水瓶和茶碗都放在条几上。
一进屋,梅妈妈大声喊:“梅花,梅花,快起来,看看谁来了!”
牡丹问:“梅花姐姐怎么现在还没起床?是不是感冒了?”
“哪是的!半年多就是这个样子了,干完活,吃完饭就知道睡觉,也不会说话。我当是鬼附身呢,问问人家,说不是。鬼附身的人哪有不说话的,鬼附身就是为了把没说的话说说,而且,鬼附身也不会持续恁长的时间。”梅妈妈说。
“为啥不找医生看看病?”芍药问。
“找了。医生量量这,测测那,看看口,翻翻眼,号号脉,听听心,啥都正常。医生说身体没病,估计是脑子有问题。”梅妈妈说。
芍药问:“是脑膜炎还是其他啥病?”
梅妈妈说:“不是。好像说是精神病。”
芍药说:“那不是神经病?”
“不是的,是思想病。对,医生好像说是思想病。”
丽云问那病是咋得的。
梅妈妈说,那天是她哥哥的生日,梅妈妈叫她去烈士陵园烧纸,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问她啥,她啥也不说。
芍药问:“是不是中邪了?”
牡丹说:“你尽胡说,哪儿有什么邪可中。一会儿我们再问问她。”
正说着,梅花走了出来,衣服穿得很整齐,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见了大家,微微一笑,走上前把茶递给每一个人,问了句:“你们吃饭没有?真是稀客。”她去外面把妈妈刚才坐的凳子搬回来,挨着门墩坐了下来。
“你们别听我妈妈说。我啥病都没有,不信,我还能说出你们的名字。你叫龙牡丹‘你叫郎丽云,你叫王小凤。小凤在街上,我们见得多。你叫大牡丹!”梅花叫着她们的名字。
芍药笑得差点栽到地上:“我不是大牡丹,我是芍药!”
“对,芍药。咱们没见过面,下次见了,我还能认得你。你和牡丹长得太一样了,可你的手大,右手背上长个瘊子!”梅花说。
梅花今天说的话比往常说得多,梅妈妈感觉得出来。而牡丹们并没有发现其有什么特别反常之处。
牡丹问梅花:“你给哥哥烧纸回来遇到啥东西没有?”
梅花摇摇头,把食指放在嘴唇边上慢慢滑动着。
丽云问:“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梅花还是摇摇头。
芍药问:“你没病,人们咋说你跟变个人似的?”
梅花仍然摇摇头。
小凤问:“你是不是有啥心病,说出来,我们给你出出主意?”
梅花把头摇晃得更厉害。
丽云心想:问什么都不说,本身就是病。看她那光景,问她有没有心病,她把头摇摇得跟布朗鼓一样,正能说明她得的是心病。可她得的什么心病呢?自然界的万物,一到秋后入冬,看似尽藏,其实都是在酝酿新一轮生命的力量。庄稼、树木、动物、人,都是一样的。人的春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萌动。梅花姐姐会不会……她想到这儿,但没有说出来,只委婉劝道:“梅花姐姐可能适应不了冬春气候的变化,静心调养调养也许就好了。”
梅妈妈点点头。
丽云看梅花是这个样子,原打算做的事也不便做了,只好等晚点再论。
她们问问梅妈妈家的生活状况,梅妈妈说:“还好,队里也有照顾,公家还发有抚恤金,好害有吃的。”
再瞎聊点别的后,丽云把牡丹叫出去。一会儿,她们从街上买来二十个鸡蛋,放在条几上,要梅妈妈和梅花好好养养身体,嘱咐梅花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一行四人向东走去,梅花拉着她们的手久久不肯放松,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似羞又似伤神。
据王小凤介绍,近几年,在唐王桥一带发生过多起*和猥亵姑娘的事件。歹徒们利用唐王桥两边的大陡坡作掩护,躲在桥下,等女孩子走过来,突然蹿出来把她挟持到桥下进行玩弄,制造一起起无头案。被糟蹋的姑娘因为怕名声受损,不敢报案,致使那些坏人长期逍遥法外,甚至更加肆无忌惮。最近,不知从哪里来一个似疯非疯的酒眯瞪,白天不知去向,晚上总是在桥下过夜,神神秘秘的。女孩们没有男人的陪同是不敢从这里路过的。小凤猜想:梅花是不是也在这里遇到了什么。
出于对梅花的怜悯和对其名声的保护,郎丽云竭力反对并害怕真有这样的事实。她认为,梅花的年龄也不小了,早已到了怀春的时候。要真是怀春的话,那她为什么要压抑着自己?为什么不明说出来?说出来也能让人们给她出出主意啊。算了,先不考虑这个了。只要她们的生活有保障,婚姻的事情应该是好办的。
这头的事暂且搁下,郎丽云却又想起王大梅那边的事呢!说不定东方不亮西方亮,幸许大梅那儿真能顺利搞定呀。她喜得眉飞争舞。
到了唐王桥,郎丽云非要下河去看看水,看看桥下面有没有人不可。无奈,大家跟着她一起下了桥。桥下除了有一堆杂草和灰烬外,什么也没有。
姑娘们走得不快也不慢,说说笑笑,嘻嘻闹闹,将近晌午,就到了县中西边。
丽云这时才想到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口,她笑着对牡丹说:“哎呀,真是的,我从没想过要回来,可偏偏又到家了!好吧,咱也没有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高尚品德,我要回家看看。”她说,“走,都去吧!”
郎丽云拉着牡丹们一起去她家。她的父母正各人拿本闲书看着,见郎丽云领着牡丹等人回来,从凳子上弹起来迎接,请她们快快进屋。
丽去说:“爸、妈,我们是想来看看大梅,先不在家耽误,中午的饭点就定在咱家!”
文老师哈哈笑笑,说:“你这孩子,这还用说呀!你们先去吧!”
郎云对妈妈嘀咕几句,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塞到她手中。
校边的门市部里,江中玉正在营业,她请牡丹们到里面坐。牡丹说等会儿再来坐。
丽云买了二十个鸡蛋、五毛钱的糖果,自己又囤了王毛装起来。她给每人发了几块糖,剩余的要给大梅和傻孩。
到了大梅家的坑塘边,傻孩和大梅已经看到了她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小跑迎上来。随后,王大梅的爹妈都跟着出来接到坑边。
王大梅看上去比先前老诚稳重了很多,说话的语气和正常人已经很接近。此前,她正陪着傻孩做寒假作业。小桌子上放着作业本和语文、算术课本,傻孩的铅笔只剩一寸多长。
牡丹问傻孩,那么短的铅笔怎么能写成字。
大梅彬彬有礼地对牡丹说:“牡丹姐姐,傻孩已经上学,别叫绰号,他的学名叫王大智。”
牡丹“嗯”着点了点头,问大智:“老师教的你都会吗?”
大智轻轻地点点头。
大梅说:“开始上学时不行,其他同学笑话他,说他傻。我说,会上学的都不傻,咱跟他们比一比。大智可听话了,一回家就用功学习,不会的问我,我给他讲。一学期过去,大智能把书本滚流倒背,就是胆子太小,不敢说话,老师一提问就打住车。”
丽云听大梅说话,一字一板,表述清晰,已不再和发疯时一样,心里“咯噔”一下:估计事情又难办了。她一边给大智剥糖,一边问:“大智,你大梅姐姐在家里能辅导你做作业,晚点嫁人了咋办?”
大智仍然吐字不清,但人们还能听懂。“不,姐姐不嫁!姐姐也学王三女,招个亲!”
牡丹她们听了,快笑岔了气。大梅装作慎怒的样子,红着脸说大智:“胡说八道。姐姐不嫁也不招!”
丽云借机对大梅的妈妈白丽美说:“说到招亲,也是可以的。我这里正好有个点儿。阿姨看行不行。“白丽美呶呶嘴:“你问大梅愿不愿。“大梅把头发往后一摆,说:“谢谢姐姐*心。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白丽美说:“别听她顺嘴胡说,她是在生那些人的气。这两年,人家给她提过不少亲,有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娃儿不行,大梅看不中;有娃行的,家庭不中,大梅也看不中;有娃儿和家庭都不错的,人家一打听,说咱有毛病;愿意招亲的,品质又太次,尽是些渣滓、竖不起的井绳。大梅一气之下骂了几个媒人,说以后谁也不准给她说媒,嫁不出去,她就一辈子守在家里。”
大梅笑笑说:“我不是骂媒人,我是骂那些人不长眼。她们以为我很贱吗?呸!我的心像一潭清水,碧绿见底,纯洁无瑕!我的心上人也同样是这样的!”她搂了一下大智的肩膀说,“那些人连大智都不如。大智知道心疼人!”
丽云接着大梅的话说:“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个知道心疼你的人,也懂得心疼爹妈,可以吗?”
大梅深知丽云不会坑害她,是真心想帮助她和她的家,但她还是拒绝了。“丽云姐姐,我现在年级还不算大,不想考虑这个问题。那件事,给我的心灵造成的创伤实在太大了,至今不能抚平。而外人,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眼光看待我。他们以为我就是那噘嘴的骡子——只能卖个驴价钱。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在众说纷纭之间,我不能够正视自己,不能正视自己就不会有正确的选择。所以,我还是要再等等,不能*之过急。等我真正懂得人生的意义,真正懂得什么是真爱的时候,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
大梅颇似说教式的解释,让丽云感到异常心酸。她痛恨那些惨绝人伦的伪君子,痛恨那些残害生灵的畜牲们。“大梅,你说得对。不过,当你真正理解什么是人生和爱情的时候,美好的青春年华可就成了昨日黄花,当今世道,明哲尚且不能保身,还谈什么理想和价值啊!”
丽云的话虽是这么说,可在她的心里却有一把尺子,她相信大梅的心里同样有一把尺子,至于尺子有几许长短,只有自己去把握。她不好再勉强去说这个媒。
丽云出师未捷,两盘棋子皆输。她打算把梅花说给龙富国,哪知梅花那个正常人快要成了木头,这个当里,不是说媒的最佳时机。而大梅呢?原本丽云看她那样,想把她介绍给光棍,有个知冷知暖的人陪她,兴许能使她在温暖中忘掉过去的不快。哪知大梅却变得如此清高和清醒,言谈中几乎快要骂到自己。她被大梅的高傲震住,不敢再提。凭丽云的感觉,一个正常的大梅是绝对看不中光棍的。当然,看到大梅心境的巨大变化,丽云是很高兴的。也许大梅的内心正在形成一个强大的心理支撑,使她在梦魇般的黑暗中找到一盏点亮生活的明灯。唉,也是他们没有缘分啊,偏偏能(注:能,方言,这里当聪明讲,与傻相对)的变傻,傻的变能。
芍药是第一次见到大梅,她不太了解大梅的际遇,不敢乱开口,只能听她们论长论短,偶尔也插上一句:“大梅肯定是个有福人,将来必能找个高大、英俊、威武的贤婿!”
大梅听着,心里当然很舒服,她回敬道:“姐姐们的命运都比我好,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啊!”
牡丹看得出来,大梅的心理状况恢复得还算比较好,但是,要想全部复原是不可能的。那种伤痕,只有到死才能同躯体一起消失,化作轻烟微尘,飘逝在茫茫的无极之中。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大梅,因为到目前为止,大梅所遇到的比自己惨得不知有多少倍。她不想在大梅面前涉及男女这一类的问题。
“什么大富大贵啊。赤日炎炎,乾坤朗朗,全国一片,富在何处,贵又在何处啊!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能解决人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就行了,谁还敢想那些山高水长的事呀!”牡丹说。
“是啊。条件虽有高低,但在眼下,最低的标准就是有吃的,饿不死,有住的,冻不着。遍观大地,有多少人在挨饿、受冻,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像我们这样有间烂房子,有点人头粮,能活下来就算幸福了。”丽云说。
白丽美道:“你们老是在忧国忧民,这样会把自己忧坏的。想那么多干啥?过一天是两晌。晚上脱鞋,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穿上呢。你们先聊着,我去给你们做饭.”
丽云说:“不用了。我们刚才到过学校,我妈妈已经准备午饭了。”
白丽美说:“那哪行呢!你们从没在我们家吃过饭,大年下的,不能让你们走。”
牡丹她们千说万说才说服了白丽美,大梅和大智却很不高兴。牡丹要他们放心,下次一定在他们家吃饭。可这个下次,也说不准是什么时间。白丽美全家依依不舍。
一次她们认为会很愉快的访问就这样结束了。牡丹没想到梅花成了那个样子,谈笑不自如。丽云不仅如此认为,她还为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而感到有点不自在。她终于憋不住了:“牡丹,我可实说了。今天我们来看她们除了叙叙旧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我看梅花和大梅和富国哥跟光棍哥怪合适,想给他们搓合一下,谁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这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啊。真遗憾!”
“哈哈,怪不得你那么神秘。想起来了,你那次说过什么使命,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呀,她们要是好好的,说不定一说就成。不过,我也得先替哥哥谢谢你。”牡丹说。
芍药一听,禁不住也笑起来:“那么小个女片子,不**自己的心,还想去给别人说媒,知道咋说吗?”
丽云笑道:“她们都是不好说话的,芍药姐姐好说话,明天先给她说一个,总结一下经验。”
芍药说:“还是自己给自己找人最好说,愿则愿,不愿,就把脸一抹拉算了。”
丽云问芍药:“那你找过人没有?咱们都不是走话人,说说有没有?”
芍药神秘兮兮地对着丽云的耳朵小声说:“可不要对外人讲,我只看中了一个。她的名字叫郎丽云。”
丽云哈哈哈地笑得很响,很甜。牡丹和小凤莫名地跟着笑起来,问芍药说的什么,丽云就是不对她们说。她俩当真一直追问,丽云说罢,她们又笑了一阵子。
文老师给牡丹们准备了一顿极丰盛的午餐,鸡、鱼、肉、蛋样样俱全。在她们看来,这样的生活只能由资产阶级来享受,平民百姓连想也不敢想。但她们也许能够领略到,这是家长们平时积攒下来,专为孩子们准备的全年最好的礼物。这样的生活,一年可能只有一次。而大多数家庭,特别是农村家庭,多少年也没有一次。
牡丹和芍药认为太奢侈了,不好意思动筷。丽云把菜夹到她们碗里,说:“吃吧,我也是陪着你们的福气才能吃到这些东西的,不要客气,吃了这顿,下一顿这样的饭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郎其善和文静轮流给她们添菜,她们不好意思大吃,又不能不吃,所以硬着头皮吃了一阵子,放下碗筷,都说吃饱了。任凭丽云家人再劝,芍药、牡丹和小凤也不再吃了。她们确实已经饱了。
吃过饭,文老师陪她们聊了一会儿天,她们就急着走。小凤说也想回去看下父亲,丽云提议几个姑娘一起去城里照张合影相。
牡丹说:“应该照一张相。上高中时,我们几次想照都没有照成。去年我和姐姐照了第一张相,最后让姐姐去取,不知怎的,她把相片弄丢了。我难受了好几天。”
丽云的父母不再挽留她们,叫她们路上小心点,别出什么意外。她们答应着去了。临走时,文静又叫丽云带了些面粉,给了她几块钱。来到江中玉那里简单寒喧一番,她们就往城里赶。
姑娘们一路走来,累了一身香汗。
小凤领着她们来到自己的家中,家门还在关着。自从母亲去世,她父亲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工作上没有动力,生活上没有信心,做什么都是无精打采的。唯有小凤能给她一点快乐,可偏偏小凤也得下乡接受再教育,作为一个部门的领导干部,他没有理由向组织提出任何优待条件。小凤到靠山公社还是小凤找其他领导要求的,她父亲为此还批评过她。
小凤对着门喊:“爸,都什么时间了,还在睡觉?”她又接连叫了几声。
门开了,一个憔悴的中年人走出来。他就是小凤的父亲。他看到来了那么多的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姑娘们进了屋,他的眼光在芍药和牡丹脸上打转,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牡丹也感到有些蹊跷,但没有多想。
小凤的父亲问了她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她们一一作了回答,而后就没有过多的话可说。小凤和她们随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又和父亲说了一些注意生活、保持身体健康之类的话,就去照相了。
照相馆里,人烟济济。排了好长时间队,才轮到她们。经过一番化妆,她们每人先照了张单身的,然后在一起照了张合影。丽云掏了全部照相钱,发票由小凤拿着,抽空来取相片。
出了照相馆,一行人就往城外走,到了城南,就要分手。小凤往东南方向,芍药、牡丹、丽云往西南方向走。这时,芍药指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说:“你们看,那个人不是咱们今天早上救的那个吗?”
牡丹们看时,那个人已经从她们身边蹭过去。分别后,小凤一人去靠山街,芍药等三人一起回龙泉。
天色将晚,她们不敢逗留,加快步伐往家赶。
终于到了龙泉一队,她们也松了一口气,说话也轻松多了。
快到北井时,她们听到一阵惊恐的哭声。老菜板正把小渊子往井边拉,小渊子的声音发直。
牡丹们快步跑过去,制住老菜板,拉过小渊子,小渊子的裤子好像被尿湿了。她们问发生了什么事,老菜板哭笑不得,说不出原因,只说要吓唬吓唬小渊子。姑娘们也不好再问根由,只说,小孩子嘛,犯错误是正常的,不犯错误就不是小孩了。再看那边的龙文革,正在揉眼睛。她们劝了劝龙文革,就拉着小渊子往村里走。
她们一边走,一边问小渊子,老菜板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他。
小渊子童言无忌,把话说得很清。他说老菜板回去拿东西要龙文革看护一下菜园子,龙文革胆子小,正好小渊子在边玩,老菜板就叫他和龙文革作伴。到了菜园,龙文革就把菜庵的门关了,说要学着大人玩睡觉。她把小渊子摁在床上,小渊子害怕她打他。龙文革叫他别怕,她不会打他的,就掏出他的那小东西拨拉起来。小渊子见龙文革那样,就好奇地让她玩。等把他的东西玩起来,龙文革脱掉裤子就往上面坐。这时,老菜板回来了,喊了几声没见人,推开门发现这情景,先把龙文革打了一巴掌,又把小渊子搧了两耳光,要把小渊子往井里投。小渊子不知道那样做为什么错,还说大人们都能做。姑娘们也没法解释,说小孩子那样做就是错的,叫他以后不要那样。
牡丹们听了这件事,只觉得心里发慌,不知该说些什么,匆匆回家。
白老鼠捂着嘴巴,哼呀哈呀地从她们身边掠过,他的大儿子紧随其后。牡丹叫住白老鼠的儿子,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得知,白老鼠的嘴唇下长了一个疙瘩,坚硬刺痛,无法忍受,要去诊所看看那是什么玩艺儿。
待天黑时,白老鼠从诊所回来。医生给他开了几大包中药和一堆西药,叫他按时服药,切莫耽误。人们这才知道,白老鼠长了一个疔疮,如不及时治疗,小命可能会丢。为了尽快排毒解毒,医生给白老鼠提供了一个单方。药物如何配伍,人们都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有全大物件,是主药,名之为君。医生要求此君必须是成年雄性、个大膘肥、被风干至少半年的大癞蛤蟆,方能以毒攻毒。这可难坏了白老鼠,他不知道从哪里能找到这样的东西,别说干货,就是活的、湿漉漉的、浑身长满毒腺的鲜物此时也不知道还在哪里蛰伏着呢。事到如今,护疾忌医是没有好处的,只有死路一条。白老鼠不再怕人说他什么,救命要紧。他发动全家老少挨家找寻,可找遍全队也没有找到一只。急得没有办法,他又叫家人在烂坯底下、断壁残垣底下、水缸底下到处乱挖,只要能挖出一只,哪怕是一只幼崽,用火烘干,也可以试试。可这一切都是徒劳,他们连个蛤蟆影子也没见到。白老鼠气得连蹦带跳地骂道:“这些可恶的东西,不用时它们到处乱蹿,把人讨厌死了,可要用时,连个蛤蟆B也无影无踪!”
正在骂时,死咬笑嘻嘻地走过来,幸灾乐祸地问:“鼠子哥,听说你贵体欠安,不知有无血光之灾?”
白老鼠忍着疼痛,口齿不清地一边骂他,一边冲过来就要打他。死咬倒退着摆摆手道:“别,别,别这样。我是给你送药的,伸手不打笑面人,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又一阵巨痛让白老鼠蹲在地上,双手捂嘴“哎哟”起来。
死咬拍着翘得犹如兰花一样的爪子,奸笑道:“真是报应啊!你做什么缸德的事了没有?哈哈,做了坏事不承认,还赌昧心咒。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呀!”
白老鼠疼得直喊“爹呀”“娘呀”的,求死咬救救他,别再糟蹋、数落他了。
死咬笑道:“好吧,看在咱们现在在一个统一战线的份上,我就帮你一下吧。走,跟我一起去拿吧。哎,癞蛤蟆的毒连毒蛇都害怕,你难道不怕吗?弄不好会毒死你!蛤蟆汤也不是好喝的,弄不好会苦死你!咱们说好了,你真的被毒死了,可不要怨我!”
白老鼠“嗯嗯呀呀”地答应着跟他去了。
死咬一路上见人就说:“白老鼠造谣生事,赌昧良心的咒,如今嘴上长了疔,全是他自己造的孽!”他把编歌传唱的罪责全推在白老鼠身上。白老鼠因为要叫他救命,且疼痛难耐,任他怎么说也不反驳。
死咬把白老鼠领到自家的茅厕里,在一块垫脚石下找到了他先前砸死的一只大癞蛤蟆,他叫白老鼠自己动手取出那只蟾蜍。白老鼠看到上面还沾着干透了的屎痂,嫌脏,不去拿。
“哈哈,到这时了还要什么面子呀!要你在脏和死两样东西中选择一样,你该知道选哪一样吧?”死咬说。
白老鼠一横心,抓起癞蛤蟆就走。
死咬“呸”了一口:“连个谢字也不说!”
白老鼠连头也不扭,径直走了。
死咬为了一人得宠,怕白老鼠分了龙建国的心,添油加醋地把白老鼠长疔的事很快报告给龙建国,说白老鼠犯了咒星,得了报应,真不是个好东西,怂恿龙建国找准时机把白老鼠好好收拾一顿。龙建国也相信白老鼠是真的得到了报应,儿歌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白老鼠,虽然他并不完全相信死咬的话。此后,尽管白老鼠和死咬沆瀣一气,紧贴龙建国,但在龙建国的心里,除时政所致的原因之外,他却成了官报私仇的第一人。
却说龙泉大队这几天,社员们运肥的运肥,除草的除草,饲养员开足牛力把空余的炕地犁出来以备春播。龙大军要各生产队在两天之内把该犁的春地犁完,全力以赴投入青年场的耕作。同时,再抽出十人,和住队知青一道,到青年场做水坯、备柴禾、砍檩椽,尽快把青年场的房子盖起来。这次,大队不再管饭,出工社员每天得到两倍的工分。因为有质量的时间要求,各队抽出的人员必须能吃苦耐劳,体力强壮。
房址选在湖北二百米处,坯场就在房址南边到湖堤跟前的空地上。所用之土从周围运来,用水则从十一队的水井中抽出,通过一条疏通的小沟送到西湖边,再由人挑到坯场。一百多号人分工协作,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冲淡了劳累之苦。有人爆出一则酸味十足的顺口溜:盖新房,接新娘,新娘躺在花被上。浑身脱得精光光,吓得新郎干慌张。那人本没注意到有几个姑娘在场,才说出这样的话,待别人指点他的身后。他才发现郎丽云等人,不由得羞得满面通红,无地自容,挑着水桶快跑,把水往土里一倒,顺手抓把泥糊抿在脸上,不叫姑娘们看到他的真面目,又挑着水桶像兔子一样跑开。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人们瞪着眼想看看那几个城里的女孩会如何发脾气。姑娘们都不是傻子,谁发脾气就等于谁听到了那话,连羞都来不及了。可场子一时窘着,又不利于劳动,冷冷清清的地方,哪像人们在紧张、活泼的劳动?就是机器也是要发出声音的。只要不是故意恶搞,一时错口总是难免的。
“咋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咋都不吭了?你们刚才在笑啥呀?啥新房新娘的?新郎咋怕成那个样子?哦,对了,我想起来,旧社会有十八岁的媳妇八岁的郎。新郎没见过世面,当然害怕了。”还是郎丽云有办法,她把气氛救活了,“现在,我们的条件还不太好,不是家家都有新房的。不过,我敢保证,谁要是接新娘没地方,等把房子盖好了,我们就借给他用吧!”她又说,“房子是盖起来的,新娘是爱出来的。爱是要做的,不只是做的。只要勤劳,房子、娘子都会有的!”
人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杨大戡大声说道:“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套的军服,四个兜的军官服,谁要相亲,我借给他穿穿!”
杨文洲笑道:“别拿你那衣服眼气人了。谁穿你那马大驴大的衣服!谁穿了还不跟扫天婆子一样呀!”
杨大戡也不吃亏:“你不穿,是你不配穿嘛。这样吧,你要是相新的话,就让我去代替算了。我把那姑娘勾过来,保证原封不动地转给你!”
赵停战阻止他们再争论下去:“别光顾说笑,忘了干活呀!”
龙大军道:“不说不笑不热闹嘛。该咋说就咋说,可别说过火了!”
场内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伴着高亢的劳动号子,人们沉浸在劳动的欢乐和幸福之中。
水坯和砖坯是不一样的。砖坯不带碎草秸,体形小,但在制作时得用力端起坯斗翻扣下去,而水坯是要加碎草秸的,为的是增加其凝聚力。水坯体积虽大,却不用端斗子,坯模是长方形的无底木格。把草泥真满格子,抚平后抽出格子,水坯就自动留在地上。制坯时要往格子上湿水,这样泥草才不会粘在格子上。
郎丽云发现水坯那么大,认为它比砖坯难做,就问脱坯的人。经人一说,她就要试试。谁知那比做砖坯省力,就是得用力按住木格子,不让它滑动,然后把草泥填满、压瓷实,做出的坯子才棱角分明。她一口气做了好几十块,发现自己已直不起腰。
要说能直起腰的当数知青高雅洁了。人们在争先恐后地分享广阔天地的喜悦之时,高雅洁呆坐在人群外面,正在构筑着一人世界幻想的小屋。她一会儿凝眉,一会儿端腮,一会儿在地上比比划划,动作千篇一律,机械而呆板。坐了很长时间,高雅洁张张嘴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又把困倦的双颊抹了两把,四周望望,朝湖堤方向走去——别人的体液在热火朝天的劳动中从汗腺排出,而她则只有那一个通道——她要去湖内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把那过滤出来的废水抛撒掉。
她找到一个低洼的地方,那地方正好能把她的玉体遮挡得严严实实。她解下腰带,把紧裹身子的下衣缓缓褪去,手指点在被蛇咬过的地方,用虎口量量从那点到隐部的距离,才惴惴不安地蹲下去。就在打开下水道机关的一刹那,她像被高弹力的弹簧弹起来一样,惊叫着半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地往湖堤上爬,接着又连滚带翻地落到湖堤的这一边,尖叫声像没有拉线的风筝,摇摇晃晃从高处落到地上,再被狂风吹起,又一次跌落下来。几番折腾,高雅洁彻底没了力气,如傻子一般直挺挺地站着,裤子被两腿夹着,湿淋淋的。
这边,干活的人听到喊声也不敢怠慢,有人叫道:“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大戡下意识地想:真是邪气!莫不是又遇到毒蛇了?世间巧合的事也真是太多了!蛇们怎么总是拿她说事呢!得赶快去看看。他个子大,跑得快,放开脚步,不顾上次的羞辱,第一个冲到高雅洁那里。高雅洁本能地紧紧抱住杨大戡,把头拱在杨大戡的怀里。她说不出话,只用手往湖堤上指。杨大戡掰开高雅洁的手臂,从她身边挣脱,直蹬上湖堤。杨大戡往湖内瞧瞧,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再往南堤上看,发现一个衣衫龌龊的人正在往这边走。他向那人奔去。那人摸不着头脑,看这人凶神恶煞地吼叫着前去,不知所措地慌忙滚下湖堤。杨大戡追下去,揪住那人的衣服,把他提起来,腾出一只手在他脸上混搧一阵,口里骂道:“看你那德性,真是推屎壳螂掉到染缸里——命都顾不着了,还贪色呢!”
那人呜呜地哭了起来,哇啦哇啦乱叫唤,不知说的什么。
杨大戡看那人像个疯子,又像个傻子,浑身弄得又臊又臭,就把他放了。
人们从后面跟来,见只有这么一个人,都认为高雅洁太胆小,太娇气,一个又疯又傻的人就把她吓成这个样子,要是真的遇到坏人,她还不被吓死!
郎丽云仔细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和牡丹、芍药那天救的那个酒眯瞪。她挤到前面问:“原来是你!你咋跑到这里了?”
那人没有一点反应,只管哭叫一阵,傻笑一阵。人们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高雅洁走了点光,就吆喝着散去。
郎丽云把那天救那个人的经过讲给大家听。
高雅洁的情绪松弛下来,但还没有完全恢复,口中还在喃喃地说着:“蛇,蛇!”
杨大戡苦笑着说:“那人的打算是白挨了!傻疯子,都是那毒蛇惹的祸,可不要怪我呀!”他又喊道:“胆小鬼武大魁,来,跟我一起下湖看看那蛇在哪儿!”说着,就去拉武大魁。
武大魁搐个疙瘩不肯去,哆哆嗦嗦地说:“蛇肯定在她解手的地方,你自己去找嘛!”
“真是个菜包子!”杨大戡笑道。
人们笑了一会儿。
赵停战叫知青们都去干活,暗中叮嘱几个女知青看护好高雅洁,别让她寻了短见。他说,这样性格的女人极有可能自杀。
杨大戡正要去干活,忽听高雅洁面无表情地叫他:“杨大戡,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若大个杨大戡听到这发怵的声音,乖乖地退了回去。他不知道高雅洁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有点害羞的感觉,也怕别人谈不然。
高雅洁又木冷冷地说:“算了,不说了!”
杨大戡微微喏道:“那我走了?”声音听起来像蚊子在嗡。
高雅洁的眼皮往下一搭,头歪向一边,不吭了。
杨文洲早就想说点谐话儿,等杨大戡从后面赶上自己,就低声说:“有戏了,有戏了!把握住机会!”
“什么机会!胡说八道!”杨大戡斥道。
“一大一小,一强一弱,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多匹配,多和谐呀!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啊!”杨文洲捂着嘴笑着说。
高雅洁认为杨文洲又在说什么话,从后面大声咳嗽一声,把杨文洲惊得不敢多说什么,赶快走开。
几个姑娘听了赵停战的话,边干活边观察着高雅洁的动静。见高雅洁叫住杨大戡说话,郎丽云对王桂香说:“没事,有个大保镖,我们的工作可以无忧了。哈哈!”
话虽这么说,郎丽云她们还是不敢稍微有所放松。她们知道,如果高雅洁发生什么意外,大队、公社、知青办,甚至整个知青工作都将会受到很大的影响。郎丽云后来觉得这样做有点学浪费自己的精力,建议大队另外物色人员去帮助高雅洁,不能让她把几个积极上进的姑娘捆在一个地方。为稳定高雅洁的心理状态,大队专门安排两个漂亮、干净的年轻姑娘陪着她。她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聊天,不想聊天,姑娘们就站得远一点一边劳动,一边看着她。晚上,高雅洁所在的生产队派专人轮流在高雅洁的住房周围站岗,像防范恶狼叼走婴儿一样去守护她。
高雅洁对此毫无知觉,因为这都是队里暗中做的事情。她仍像以往一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行我素,性格上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行动上只发生了微小的变化,那就是,她在工作中慢慢地愿意和杨大戡接近,有时半遮半掩地和杨大戡说些让人感到一头雾水的、含混不清的话。
杨大戡猜不透高雅洁的心思,胡乱应答。
高雅洁不满意,带着几分生气的口吻说:“你怎么不好好回答我的话呀!”
杨大戡则说:“你怎么不好好问话呢?”
高雅洁噘着嘴愣了一会儿,说:“我说的是护桥队到哪里打敌人去了。”她终于忍不着把话题扯到一个可以指示的地方。
杨大戡道:“什么护桥队打敌人,乱七八糟的。护桥队就是护桥队,保护铁道的,不是铁道游击队,怎么去打敌人呀!”
高雅洁强笑道:“哦,我说错了,他们不是打敌人的,是护桥的。你最了解那里的情况了。那个啥队长,年级轻轻的,很干练。”
杨大戡说:“人家姓郝,是正营职。”
高雅洁问:“正营职,能带家属了吧?”
杨大戡说:“能。”
高雅洁问:“他有家属没有?”
杨大戡答:“我在那里恁多天,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家属。”
高雅洁小心地问:“他能记住咱们这里的人吗?你听没听他说过咱们?”
杨大戡回答:“听说过。他提到过很多人,知青们他都提到过,说咱们知青吃苦耐劳,多才多艺,将来一定有很远大的前程。不过,他说的最多的一个人还是我杨大戡,因为我离他最近嘛。”
高雅洁对杨大戡的回答似乎有点失望,她想要杨大戡说什么呢?她又想得到什么呢?杨大戡也没有想过,所以他不知道捡什么话让她听。
高雅洁还要再问时,西天又传来几声闷雷般的巨响,把她的话题暂时打住。
人们纷纷议论这响声来自哪里,是地震还是原子弹爆炸,不然自己的脚下哪会有那么强烈的震感。
龙大军因为是干部,经常到上级开会,知道一些消息,对响声作了分析:“什么原子弹爆炸!哪里的原子弹能在我们这样近的距离内爆炸呀!也不会是地震,地震在来临之前就会有许多征兆,比如河水变浑,鸡飞狗跳,虫鸣鼠蹿,咱们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地震发生后,我们的感觉应该有点头晕。大家有这样的感觉没有?”
人们都说没有。
龙大军说:“这就对了。最近不知大家注意没注意,这响声越来越频繁,而且都是从西边传来。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判断,西山水库的建设已进入关键时期,配套工程将会很快展开,巨大的引水工程将要全面动工。所以,大家要有思想准备,抓紧把眼前的工作做完,或许我们还会在那里大干一场!缺水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同志们,加油啊!”
龙大军一席话,把大伙说得热血沸腾,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促使他们尽最大的力量来完成青年场建设的光荣任务。
青年场房屋建设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
一百多号人合理配置,提水、和泥、做坯的人大约各占三分之一,四十多个做坯能手用了十天的时间就把盖房所需的二十万块水坯做成。而在同时,十几犋牛也把湖坡和湖底犁了一遍。
自从有了犁地的,郎丽云每天回家总是被邀主持坐在拉犁的拖子上,虽然行动慢些,却可以在上面歇歇,享受着农家特有的劳作之后的休息方式。她哼哼小曲,唱唱大调,起伏不平的道路使拖子一颠一簸,给那悠闲的歌声打出柔和的节拍,让她的嗓音发出波浪般的振动,传到很远的地方。
这天,郎丽云起完已经晾干的水坯,照旧坐到拖子上回家。半路上,拖子轧上一堆泥土,险些滑翻。郎丽云这时正仰头望着天上的云彩跟着自己一起走,不料一惊,从拖子上摔下来,没有外伤,却把两个脚脖崴了,走不动路。
牛板吓得面无颜色,手足无措。
郎丽云试着要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不行。在旁边走着的龙富国把手伸了一下又缩了回去,不敢大大方方地去拉她,其他男的也不好意思去碰她。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总不能叫郎丽云一个人呆在半路上吧!龙富国急中生智,从附近找来一根木棒伸给郎丽云,要她自己拄着棍子走。
郎丽云看着他们这样畏畏缩缩的行为就有点生气,但她强忍着没有发作。郎丽云双脚都受伤了,一根棍子不够用,龙富国又找来了一根,她却不会用,急得快要哭了。龙富国只好建议她继续坐拖子。
郎丽云说什么也不再往上面坐,因为她的腿使不上劲,仅靠双手扶着犁辕还是坐不稳当的,何况她的双手在劳动中早已累得无抬起之力。龙富国呢?说要让她坐拖子,他却不敢动手去扶或者拉她。郎丽云索性赌起气来,一口咬定要龙富国一个人把她带回家。龙富国说回去叫芍药和牡丹来接她,她不同意,说自己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后面来了一把架子车,龙富国借车,让郎丽云坐。郎丽云还是执意不肯,哭道:“不坐,不坐,坐在上面太颠簸。我啥也不坐,就叫你把我弄回去。”
龙富国抓抓头,搓搓手,不知道怎么办。最后,有人建议龙富国用棍子挑着郎丽云走。龙富国把棍子递给郎丽云,要她紧抓棍子,自己把棍子背在肩上,双手压着走。
郎丽云被气得“咯咯儿”笑了一下,又把嘴噘了一会儿,说:“今儿谁来我也不走了,就要你不用其他工具把我送回家。”她怕龙富国装着不明白,就明确地告诉他,“我就要你把我背回去。我叫你封建思想严重!”
龙富国一听要让他背,一倔下子就了。郎丽云坐在地上啜泣,任凭人们怎样劝说,用什么办法送她,她就是不动弹。
过了一大阵子,龙富国从队里借了一把架子车,和芍药、牡丹一起来接郎丽云。芍药、牡丹扶郎丽云上车,郎丽云搐个疙瘩不上,坚持要龙富国背。芍药、牡丹笑话她是个小孩子,耍小孩子脾气,她说:“哥哥背妹妹有啥不行的?亏得不是急病,要不然早就被耽误死了!都啥年代了,还那么封建!那次为啥要把我背出来?不就是当时没有思考的时间嘛!今儿是有时间想了,怕别人说啥呀?我都不怕,你还怕啥?这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思想意识问题。堂堂正正怕什么呢?只有意识败坏的人才胡想瞎想。不管你们怎么看待我,我今天是非背不走!”
芍药和牡丹笑得前仰后合,牡丹说:“那不真成猪八戒背媳妇了吗?”
“管他八戒九戒的,不背不行!”郎丽云用脚在地上跐腾着,像撒娇,又像生气。
芍药劝哥哥:“男子汉连这个胆量都没有!别人想套近乎还不能呢!”
牡丹也劝龙富国:“去吧,背着不颠簸。”
龙富国想了想,拿出上次救她出火时的勇气,提起郎丽云的双手一就往肩头上放。郎丽云顺势把双脚一蹬,爬在龙富国的背上。她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紧紧箍着自己,如乘奔御风般向前,把众人抛在后面。
“停,停。我怕……怕……”郎丽云高声喊着。
龙富国不理,仍往前急走。
郎丽云说:“好了,好了!你的步子跨得太大,真不容易!想改变生活,就得先改变思想观念!”
郎丽云真的很怕,她怕自己受不了龙富国的挤压,也怕龙富国产生错觉而胡思乱想。她只不过要他懂得男女有别只是在一般场合适用。她再次叫龙富国停下:“哥哥,停下吧,多不好看呀!难为你了!我的脚好像不疼了!”
龙富国这才把郎丽云慢慢放下。
郎丽云站在地上甩甩腿,跺跺脚说:“好了,能走了。谢谢哥哥!”
芍药和牡丹拉着车子赶来,发现郎丽云行走如常,笑着埋怨郎丽云:“看你把我哥哥摆治成什么样子!”
郎丽云说:“不是的。刚才真是痢疾是厉害。一圈子人看着不动,哥哥把手伸了伸又缩回去。我第一感觉就是非要和他扭扭劲不可。”
芍药、牡丹把郎丽云推到车子上,叫龙富国拉着走。郎丽云定要她们先坐上自己才坐。
龙富国拉着妹妹们如风一样奔跑:“我叫你们坏,狠狠颠你们!”
三个姑娘发出欢快爽朗的笑声,惊飞了鸣叫的群鸟。
龙富国犹如一匹狂飚的骏马,奔驰在风光旖旎的高原。郎丽云在一起一伏的跳跃中唱起了那首《放马山歌》:“正月放马正月正,赶起马来登路程。
大马赶来山头上,小马赶来随后跟。
二月放马百草发,小马吃草深山里跑。
马无野草不会胖,草无露水不会发。”
牡丹随后也跟着唱了起来。
龙富国回头笑道:“好啊!你们把哥哥当马放了!坐好了,驾!”
“停下!快停下!”路边闪出一个妇女叫他停下。
龙富国把脚步放慢,继而停下,说:“哦,是大妈呀,你怎么在这儿?”
“谁是你大妈!我不是你大妈!”那妇女道。
牡丹们从车子上下来,左看看,右看看,她分明就是小妮子的妈妈,怎么说不是呢?
牡丹问:“大妈,你在这儿干啥呀?”
“我说过了,我不是你大妈!我是来找人的!你是谁?”妇女道。
牡丹说:“你是在开玩笑吧?咋连我也不认得了?”
“我是第一冷饮来这里,咋能认得你?你是几队的?”妇女问。
“我是龙泉一队的,和你一个队呀!走吧,先回去再说。”牡丹叫妇女上车。
她们把那妇女扶上车,由龙富国拉着一起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