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洗过澡,陈琛脸上泛着微红,头发没擦干净,水在发梢凝成圆润的珠子,落在他深灰色的t恤上。
林玉靠在床边看电视,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见他衣服上一片斑斑点点,连忙去取了条毛巾出来。
她将毛巾递过去,说:“琛哥,你擦一擦头发。”
陈琛往头上胡乱擦了擦,又听林玉问:“和老板谈得怎么样了?”
陈琛叉开腿往沙发上一坐,胳膊撑在膝盖上,说:“还那样。”
林玉意外:“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谈好,琛哥,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啊。火车头生意挺好的,在咱们这块儿也算出名了,这次是正好撞上老板急等着出手,不然价格哪能放到这么低。外头好多人虎视眈眈着呢,你可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陈琛抬头冲她扯了扯嘴角,过了会儿,方才很轻地点了点头。
陈琛回来是因为母亲的一通电话。他没有父亲,从记事起就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离家之后,按月汇款回去,不多的交谈除了问她有没有收到钱,就只是平常的一两句嘘寒问暖。
母子之间,若是母亲无言,儿子也大多沉默。这么多年,他习惯报喜不报忧,母亲亦然,于是在接到她婉转请他“有空回家看一看”的电话时,陈琛立刻在第一时间买好了回家的车票。
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打电话给自己。
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这次的病情更是来得凶险,陈琛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地躺在跑了棉絮的病床上,几乎全身浮肿,整个人比记忆里大了整整一号。
陈琛将她连夜转到了市里,衣不解带地在床边守了几天几夜,等她病情好转,立刻闲不住地在市里找起工作,几经介绍,最后到火车头里负责订单,忙的时候也兼顾送餐。
火车头老板是他远房的一个伯伯,小的时候带他去抓过泥鳅,竖过大拇指夸他激灵,不过这一优良品质随着陈琛年纪的增长走了下坡路,幸好他老实肯干,就被留了下来。
陈琛找到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号码,他之前用过的外地号,因为当初省钱选的是最低套餐,异地接打的话费高得几乎离谱,回来的头两天就已经被告知停机。
他去营业厅注销了号码,又重拿了一个本地号,业务可以畅通无阻地开展起来,但在是否告诉“以前认识的人”的问题上,他的心里则一直有矛盾。
视线落在通讯录里排在最后一位的名字上许久,他记得自己对她说,等你想明白为什么这么生气,再来和我说话。
可是……她已经够混乱了,如果他的感觉也出了错,如果她只是真的生气,纯粹生气,为了别的什么人将气撒到他身上,他现在贸贸然地联系她,是要她再轻看自己一次,然后用那种戏谑的口吻说:
“玩得来就玩,玩不来就散”?
陈琛退缩了一下。
而原本只是为了在母亲住院期间打工存钱,母亲病一好就再乘车离开的想法也因现实受到了冲击——火车头老板决定解甲归田不再经商,将陈琛拉到身边问他有没有兴趣盘下这个店的时候,说真的,陈琛心动了。
可就在他盘算拿捏,用理智分析利弊,计算盈亏的时候,吉云突然毫无征兆的率先出现在他面前。
林玉蹲在他身边,小声问:“琛哥,你是不是没钱啊。我这儿还攒了一点,我这就去把存折给你拿——”
陈琛打断:“钱的方面你不用替我操心,我这几年虽然攒得不多,但也足够应付了。”
林玉疑惑:“那你在顾虑什么?”
陈琛看着她半晌没说话,然后眼神一晃:“是有些顾虑。”
林玉刨根问底:“怎么了?”
陈琛说:“我还打算回去的。”
“回哪?咱们村?”陈琛都是摇头,林玉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还想去那个城市啊。”
陈琛点头。
林玉想不通:“琛哥,你别走了,咱们从小在这儿长大,出门办事都有熟人可以照应,比那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好多了。虽说你在城里没房子,但你完全可以先和阿姨在我这儿挤一挤。等你挣了大钱,买洋房开小车,我还能跟着你沾光呢。”
陈琛说:“太麻烦你了。”
林玉连连摇头:“不麻烦,怎么会麻烦,琛哥,我盼你回来盼得头发都白啦。你别刚一过来就想着要走啊,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的,我不许你再去。你也答应我不走,你答应我好不好——”
林玉猛地晃起陈琛胳膊,一口咬定了要他留下来。
陈琛见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连忙摸摸她的脑袋要她安抚下来,说:“那件事我再找时间和他谈谈吧。”
林玉这才安静了下来:“琛哥,你别骗我。”
电话又响了起来。
陈琛两只眼睛飘去房里,林玉说:“琛哥,大概还是找你的。”
陈琛已经站起来,疑惑:“还是?”
林玉说:“刚刚有个人打电话给你,女的,用的你的手机号码,本来想告诉你的,和你一说话就给忘了。”
陈琛径直走去,果然是她,赶紧接起来,只听电话那头一个很平缓的女声:“我找陈琛。”
林玉跟着走进来,站到陈琛面前,一脸笑地静静瞧他。陈琛手臂僵直,不太自然地将话筒往嘴边收了收,说:“我就是。”
吉云忽然咯咯笑出来,语气里是浓到化不开的调侃:“陈琛,你挺有能耐的,金屋藏娇啊?”
陈琛望了眼林玉:“……”
陈琛被她笑得一阵耳朵痒,说:“不是,我住朋友家里。”
吉云撮圆了嘴巴,尾音拖得长长:“……哦。”
声音一直透过话筒,弥散在狭窄的空间里。
陈琛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笑眯眯的林玉,说:“林玉,你先去洗澡吧,不然一会儿水冷了。”
明显的要支走人,林玉还是言笑晏晏地呆着,说:“没事的,琛哥,水放一会儿就热了。”
陈琛只好放弃,吉云那边又是促狭笑声:“哦,是金屋藏玉。”
***
笑了会,吉云终于恢复了一脸正色,问:“明天我想去办临时身份证,你有没有空过来带我去?”
陈琛想了想,说:“中午吧。”
吉云说:“行啊,我在九龙宾馆,你认得的吧。”
陈琛:“认得。”
“那我等你。”
“嗯。”
彼此都沉默了片刻,谁也没有要先挂电话,直到孟燕两只贼亮的眼睛飘过来,存在感十足地死死落在吉云脸上,她这才说:“没事就挂了吧。”
“嗯。”
“别让小姑娘等太久了。”
“……”
陈琛语气明显带着隐忍:“是朋友。”
吉云说:“哦,没说你不是朋友。”
吉云刚一放下手机,孟燕在旁边故意咳嗽了两声。
不过一个人要是想刻意忽略,总有办法能装得若无其事。吉云钻进被子里,无聊地一条条翻陈琛的短信看,直到旁边的女人耐不住寂寞,主动喊了她的名字。
吉云方才丢过去一个余光:“怎么?”
孟燕将一份会议安排递过来,说:“你看看这个。”
会议一共排满五天,以半天为单位,安排了内容繁多的培训内容,而为了给大家放松,在会议结束之后将会为大家选择周边的风景名胜“学习考察”。
不过会务组对参会人员没有什么硬性要求,只要为所在单位交过会议费用,哪怕开会第一天就选择出外“考察”,也没有人会跳出来说三道四。
孟燕的想法就是如此,但因为不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撺掇着吉云跟她一起。
孟燕替人着想:“你不是钱包都丢了么,不如和我搭伙做伴,一路上也有个照应。不然我先走了,你一个人留着,再想出去,说不定连路边买个纪念品的钱都没有。”
见吉云不吭声,孟燕又循循善诱:“我刚刚都上网搜过了,这周边有山有水风景如画,选一条经典路线游玩下来,绝对是不虚此行。”
吉云还在看排课表,孟燕冲她拍手,说:“吉主任。”
吉云抬眼看她:“我不想去。”
孟燕拧着眉:“你不是想留下来虚度人生吧,那单子上面的主题简直逊毙了。”
这一点吉云没有否认,会议安排得虽然紧凑,但内容实在粗浅,刚刚从业的小年轻听听还能被唬一唬,在她这种见惯大场面的老油条眼里,就只是小儿科了。
不过吉云仍旧是拒绝:“我就待在这儿好了,等你玩了一圈下来,咱们再一起回去。”
孟燕见她不松口,只好妥协:“那我再问问看还有没有其他人一起去。”
吉云说:“那先祝你玩得愉快。”
她将会议安排放去床头柜,又看起手机。
孟燕问:“那要不要我给你留点钱下来?”
吉云说:“不用。”
孟燕没有再客气,撇清关系地重申:“你说的啊,没钱买纪念品的时候千万别怪我啊。”
吉云嗤声一笑。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吉云才觉得有所不妥。
只是说了中午见面,但宾馆这么大,要在何处等他。
也没说个具体时间,是吃饭之前还是吃饭之后。
于是一早的欢迎仪式成了吉云坐立不安的背景牌,她好几次跑出去给火车头打电话,但无一例外都是昨晚那个女人接听。
林玉信誓旦旦说好了要传达,可一直等到仪式结束,吉云也没能等来陈琛的回信。
出了会堂,会务组领着大伙往对面的另一个大厅走,吆喝着大家的午饭都在这边解决。
吉云本想出去找找陈琛,却被饭厅里一桶桶写着“火车头”的不锈钢饭桶吸引目光。
她随着人群走进去,继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长条桌边,正端着小锅往敞着的大餐盘里添菜。
她径直走过去,随手拿了一个小盘子,拍了拍这人的肩,说:“先生,能不能让一让,我想夹个菜。”
男人一愣,转身瞧她。
吉云夸张地张嘴:“好巧啊,陈琛,在这儿都能遇见你。”
陈琛淡淡而笑,微眯起双眼:“无聊。”
说好的,中午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