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报家的平房不大,淋浴间只是借了一堵墙,三面用竹篾编成的帘子挡起来,头顶半边是屋檐半边是天空。
这样的空间自然毫无私密性可言,吉云脱衣服的时候,几次看见身后一闪而去的黑影,路人絮絮的交谈不绝于耳。
好像被装在小竹篓中的蛐蛐,狭窄逼仄的空间,所有的思维和感觉被前所未有的挤压,吉云无比敏感地感知身边的一切。
她紧紧抵在一面竹帘上喘息,身前是喜报端进来的一盆热水,冒着滚滚白气。
身体的某些部分比之更加灼热——手肘内侧的软肉,双腿膝弯的褶皱,还有耳内痒痒震动的耳膜。
许久没听见有声音,喜报在外头喊了一声吉医生。
吉云猛地站直身子,眼睛往声源处一转:“怎么了?”
“哦,没什么。”喜报乐呵呵地笑道:“我们家条件不好,屋里太热才在外头搭了棚子,吉医生你千万要见谅啊。”
吉云将手伸进水温明显偏高的水里,舀起一捧搓了搓脸,方才紧绷的神智忽然松了下来。
她从水里抬起脸来,说:“没事儿,这儿很好。”
喜报给她的是一件折得整整齐齐的浅粉色棉布长裙,折痕很深,布料崭新,看得出来衣服的主人很是爱惜。
吉云刚从屋里出来,喜报就拍着手说:“吉医生你这样真漂亮。”
吉云问她要皮筋把湿头发扎起来,说:“别恭维我了,我皮肤不白,一穿粉色显得更黑,还是你们这些小姑娘穿了好看。”
喜报说:“我可是发自内心的,吉医生你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哪里黑了,根本白得发亮。”
吉云被她逗得笑起来:“你哥嘴要有你一半甜,兴许我一开心就不要他赔钱了。”
一提钱,喜报将头垂了下来,搓着两手,很不好意思地说:“吉医生,我哥平时不那样的。他一个人负担我们一整个家,很辛苦的。”
吉云冷笑笑:“你哥上辈子要修多少福,才能有你这么体贴的妹妹。都喊他毛孩毛孩的,他有大名没有?”
喜报说:“有啊,我叫喜报,我哥叫喜讯。”
“……”
吉云挑着嘴角:“你们家取名怎么和玩儿一样,照你家这方法,我要是有弟弟应该叫吉朵。”
喜报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们乡下人没读过什么书,不叫阿猫阿狗就够幸运了,哪还敢挑啊。”
吉云又问:“我听你口音,你们一家就是本地人吧?”
“是啊,我从小就住这块,那时候附近还没开发,走几步路出去都是农田哩!”
“那陈琛呢,也是本地人?”
喜报支吾半天,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琛哥不和我们说这些,我只是听我哥说,他家应该在更南一点。”
“南方人还那么白。”不应该是糖醋排骨吗,到他这儿,成了粉蒸肉。
喜报疑惑:“怎么了?”
吉云说:“没事儿,陈琛他人怎么样?”
“当然好了!”喜报两眼一亮:“你别看琛哥不老笑,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他心肠特软,别人家有困难总爱帮衬一下。”
“嗯,他是挺爱多管闲事的。”
“……”
“琛哥身手还特别了得,撂倒一群小混混那是绝对不在话下。可他从来不瞎出头,更不会仗着自己的本事欺负人。”
吉云连连点头:“嗯,所以要不是看你这脸受伤,他才不会和人动手,最后把自己胳膊都给卸了。”
“……”喜报红了脸:“吉医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吉云说:“我就是太聪明,我还知道啊,你喜欢你那个琛哥,对不对?”
喜报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掩面往后退了几步,说:“吉医生,我给你去倒水。”
吉云笑道:“你别害羞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不成你要守着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一辈子啊。”
喜报一腿抻在门槛上:“吉医生!”
吉云说:“好了,好了,不逗你,陈琛呢,这么半天都没见着人影,不是又多管闲事去了吧。”
喜报连忙把嘴一堵。
吉云过来拿下她的手:“说,人呢。”
“琛哥他不让我告诉你。”喜报碾着脚尖。
吉云拧着眉:“那我可就告诉他你喜欢他了。”
“别,别啊!”喜报扁了扁嘴,快哭了:“琛哥说他去移车了。”
“什么车啊?”
“说是刚刚陷水里的那辆。”
这都什么事儿啊,吉云叹出口气:“神经病!”
***
等陈琛一身泥的跑回来,吉云正掀了帘子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他,阴阳怪气地说:“又去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了?”
陈琛裤腿挽到膝盖,雪白的皮肤上划了几道血口子,混着雨水,洇出几条浅红色。
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外。
喜报说:“吉医生,你别怪琛哥了,车子横在水里真的很危险的。有次我们这儿下雨,也有个傻司机把车开到水里熄火了。当时谁都没理,哪晓得后来水实在大了,把车都给冲开了,正好撞到一个收拾东西准备跑的,差点没把人卷走溺死。”
吉云在边上冷冷一哼:“是,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喜报红了脸,将手里的毛巾递给陈琛,小声说:“琛哥你进来啊。”
陈琛拖着一双凉鞋在外头踏了踏,等把脏水排了,这才一脚踩进来。
喜报又端来热水,陈琛说:“放着我待会儿再喝吧。”看着一边的吉云:“阿姨她身体怎么样了?”
喜报这也恍然大悟,说:“是啊,吉医生,我妈她怎么样了,最近她总嚷嚷不舒服,可问她到底哪儿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她又说不清。”
吉云看了一眼满脸焦虑的喜报,淡淡说:“恢复得还可以,没什么要担心的。”
说完就踩着泡过水的高跟鞋往外去,每走一步,就咯吱叫唤一声,鞋口里养了知了一样。
陈琛叮嘱了喜报两句什么,紧跟着也走了出来。
吉云绕着墙根走了半圈,走到向着巷口的地方,伸出手去捧屋檐上留下的水串。
喜讯身材偏瘦,衣服都穿最小码,吉云虽然也不胖,然而胸部丰、满,衣服紧紧绷在身上,曲线毕露。
雨水打在粉底的衣料上洇出点点圆斑,铺成开的花瓣一般。
陈琛站在离她一人的地方,没有说话。
直到吉云问:“你怎么跟出来了?”
他方才说:“阿姨到底怎么样了?”
这人真是聪明,她不过一个眼神,他也能及时收获讯息。吉云侧头看他,说:“情况非常不好,不是我吓你们,她的情况多拖一天都会有变化。”
陈琛皱了皱眉。
“我的建议是越早住院越好,对病人进行一个系统的诊断,也好让我们对症下药,尽快拿出解决的方法。”
陈琛半晌没说话,最后吐出口气:“我给毛孩打个电话,把情况和他说清楚。”
吉云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立马冲进去,扛着人往医院跑呢!”
陈琛睨她一眼:“雨下得太大了。”
“是啊,那样才像你,乐此不疲的管人闲事。”
“这不是闲事。”
“什么?”
“毛孩是我兄弟,他的事不是闲事。”
吉云笑了笑:“可惜你这个兄弟不靠谱,这么大的雨还不着家不说,屁股后头欠了一堆账,最后都要你来帮着擦屁股。说起来,我那三万块,你凑得怎么样了?”
提到钱,一直绷着脸,表情严肃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陈琛方才变了神色,眼中一闪而逝的局促虽然短暂,但被吉云看得一清二楚。
陈琛说:“还在攒。”
“攒了多少了。”
“……”他声音低了点:“差不多了。”
“差多少?”
“……”
陈琛无奈地张了张嘴:“你是不是事事都要刨根问底?”
“那可不是,只有我在意的事才想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些鸡毛蒜皮八竿子打不着的与我何干?”她眼珠子一转,笑得意味深长:“谁让你那么巧,正好是我在、意的。”
“……”
陈琛咬了咬牙,脸上有某种秘而不宣的隐忍。
吉云含笑看他,目之所及是他如刀刻般精致的侧颜,紧绷的肌肉线条略显僵硬,沿着紧咬牙关的凸起连接下颔的曲线。
他微动的睫毛,抿起的唇线,突出的喉结……
湿滑的唾液在口中转了转,吉云微喘着抬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忽然喜报探出头来喊:“吉医生,琛哥!”
吉云手一颤,悬在半空,陈琛侧目而视,眼带锋锐。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火光四射,吉云轻易读出他的敌意。
喜报跑过来,说:“吉医生,琛哥,你们站外面干嘛,快点进屋来啊。”
吉云皮笑肉不笑地说:“有人怕我在屋里吃了他呗。”
喜报满脸疑惑地看了看这两人,支吾着:“什么啊,谁要吃了谁?”
陈琛不禁逗,脸黑得如锅底,吉云也不着急,找话岔开了,说:“雨实在太大了。”
“是啊。”喜报忧心忡忡:“天都黑了,雨一点也没变小的趋势,地上水这么大,我看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吉医生,不嫌弃的话和我一块儿睡吧。”
吉云说:“不要。和外人同一个床,我睡不着。”
她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琛,挑高了嗓音,说:“陈琛,我睡你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