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外,刺史倪若水面沉如水,静静地站在驿道边上。他领着汴州大小官员,在城外迎候治蝗钦差定国公张宝儿。
“刺史大人,听说定国公可不好对付,若因灭蝗之事得罪于他,恐怕不太好吧?”倪若水身后的长史小声劝道。
“为何要管他好不好对付,我这是为了大唐社稷着想,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他能奈我何?”
倪若水嘴中虽如此说,可心中也在打鼓,这定国公张宝儿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若他真要对付自己,那……
就在倪若水前思后想之计,一旁有人提醒道:“刺史大人,来了!”
倪若水抬头望去,驿道上数十匹快马飞驰而来。张宝儿这钦差与别人钦差果然不同,别的钦差都是仪仗开路,排场大的很,他这里却没有任何仪仗。
转眼间,快马便到了眼前,为首的是一个俊郎的白衣公子,不过白衣之上沾满了灰尘,一看便知是急急赶路所致。
白衣公子勒住马一抱拳道:“在下张宝儿,不知倪若水刺史可在。”
倪若水上前一步道:“下官倪若水,迎候钦差大人!”
“汴州的灭蝗可否已经开始?”张宝儿问道。
“钦差大人,下官有要情禀报。”
张宝儿勃然大怒:“这么说,还未开始?”
“正是!”倪若水点头道。
张宝儿面上阴晴不定,好一会,他对身后的随从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几名随从从队伍中飞奔而去。
张宝儿下马,对倪若水道:“刺史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倪若水犹豫了一下,便跟张宝儿到了一旁。
“倪大人,字子泉,恒州藁城人,则天皇帝时的进士。开元初,在朝廷、担任中书舍人、尚书右丞,后外调汴州任刺史,倪大人在其任上,倡教育,且直言敢谏,在地方官中名声颇佳,我说的可对。”
张宝儿来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对倪若水调查的清清楚楚。
“正是!”
“你反对灭蝗,认为蝗虫是天灾,不是人力所能解决的。所谓天灾就是上天的警告,应该让陛下修德才是。你还说当年十六国时期,后汉皇帝刘聪也捕过蝗虫,最后越捕越多,连国家都亡了!这是前车之鉴!是这意思吗?”
“正是!”倪若水理直气壮道。
张宝儿摇头笑道:“倪大人,亏你做了这么多年官,有些事情居然看不明白。你怎么敢拿刘聪来跟当今陛下比呢?刘聪是伪主,所以德不胜妖,自然制服不了蝗虫。可如今是圣朝,妖不胜德。凭陛下的圣明,一定能消灭蝗虫!你难道对陛下的正统性有怀疑吗?”
倪若水一听脑门上的汗水便下来了,虽然张宝儿此话说的有些牵强,可他当初递奏折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可是陛下的忌讳。
张宝儿接着质问道:“你不是说蝗虫是上天的警告,应该让陛下修德吗?按你这说法,倪大人道德高尚,蝗虫应该不会进入你这个州了。为何偏偏是汴州先出现蝗灾的,这是不是说你这个刺史品德不好呢?”
张宝儿这是以其之矛攻其之盾,让倪若水哑口无言。
“去年,陛下派宦官到江南征集珍贵鸟类,想要放在禁苑之中。宦官下江南,必然要经过汴州,到了之后也是要酒、要肉,异常飞扬跋扈。倪大人见看宦官如此放肆,便向陛下进进谏说,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陛下却让各地捕鸟来充实后花园。这些鸟从江南、岭南运往长安,不知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每到一个地方,使者也要吃肉,鸟也要吃肉,让老百姓看了多不好啊!大家会说陛下您贱人贵鸟啊!你还说,陛下什么时候能把凤凰当成凡鸟,把麒麟当成凡兽,天下才真是有福气了!倪大人的这次上谏,是为民请命,得到了陛下的大力表彰。为国家交纳赋税的是百姓,种田的是百姓,可现在,倪大人却为了不灭蝗,而置老百姓的死活于不顾,这不是昏了头是什么?”
张宝儿所说向陛下进谏之事,一直是倪若水最引以为豪、也是最为出彩的一件事。如今,张宝儿用此事来讥讽自己反对灭蝗的举动,让他很是愤怒,可却也无法辩驳。
“来的时候,姚阁老交待过,在此次灭蝗中表现突出的地方官员,要优先提拔到朝廷任职。而抵制灭蝗的官员,会毫不犹豫地就地免职。”
张宝儿的这句话让倪若水震动很大,这其中是有原因的。
开元二年,李隆基颁下制书,在京官内选择博学通识、能力强的人任职地方,授予都督、刺史之职;同样,在地方官中选择政绩突出的,升任京官。这个制书一颁行,许多能力不错的京官就任职地方了,身为尚书右丞的倪若水,就因为这道制书被外派到了汴州担任刺史。尚书右丞是四品官,而汴州刺史是三品官,算是升职了。但是,长期以来,官场都有重京官、轻外官的观念,所以倪若水还是闷闷不乐。
在倪若水到达汴州的时候,正好一个叫班景的地方官也因这道诏令,从扬州调到长安担任大理少卿。路过汴州,倪若水给他饯行,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喝完送别酒后,眼看着班景的马绝尘而去,倪若水站在灰尘之中,一动不动,眼睛都直了。
他对手下人道:“班生此去,何异登仙!”
手下人劝他:“人走远了,这里灰尘大,咱们回吧。”
倪若水还是舍不得走:“这哪里是灰尘,分明是仙尘嘛!让我再沾沾仙气吧。”
倪若水虽然不愿意当地方官,但是他的才能还是有的,而且他为了早日回到长安,在汴州干的很是卖力。
正因为这一点,张宝儿才会对倪若水谆谆诱导,若换了别人,他何须如此多的废话?
在张宝儿的威逼利诱之下,倪若水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了。他嗫嗫道:“定国公,我明白了,可现在汴州的灭蝗之事已经耽误了,这如何是好?”
张宝儿摆手道:“这倒未必,说不定蝗虫会自杀呢,我们还是先进城再说吧!”
“蝗虫会自杀?”倪若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了,他还待细问,却见张宝儿已经上马,向城中而去了。
到达汴州的第二日,张宝儿派出的随从也回来了。
“主人,灭蝗使两天前便到了汴州,汴州下属的六个县中,两名不配合灭蝗的县令被免职,由灭蝗使代理,如今六个县都已经开始了灭蝗。两日内共灭蝗一万三千担。”
听了张宝儿随从的禀报,倪若水愣住了。三天前,朝廷派来的灭蝗使总共六组十八人的确到了汴州,他们要求倪若水配合灭蝗,但倪若水坚持要等钦差来了之后再说。后来,驿馆官员来报,这些人离开了汴州城,不知所踪,敢情这些人越过了倪若水,直接赴各县去灭蝗了。
“一万三千担,不错,看来效果是不错的。”张宝儿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蝗虫真的是自杀?”倪若水还是不信。
“倪大人不信,可以亲自派人去打探。”张宝儿笑道。
又过了一日,倪若水派出打探的衙役回来了。
“刺史大人,我带人到汴州城外的小李庄打探过了,而且我还带着死蝗虫回来向大人复命了。”
“哦?带回多少?”倪若水急忙问道。
衙役道:“大人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倪若水急步走到外面一看,只见沿路一溜停了七八辆马车,有几名衙役正从马车上往下搬箩筐,不大工夫,地上就摆了五六十只筐,倪若水上前一看,筐内全是死蝗虫。
前往打探的衙役过来道:“请大人验货,这只是小李庄在一夜之间捕杀的蝗虫。”
倪若水问衙役:“你亲眼看见这是他在一夜捕杀的吗?”
衙役答道:“是的,大人,里正叫人在地头烧了几十堆火,然后往火里撒进一些药,不久之后就有大群蝗虫飞来,有些自己飞进火里烧死了,很多堆在地上用条帚一打就打死了。”
倪若水这才信服,他长叹道:“没想到这蝗虫竟然真的会自杀。”
张宝儿哈哈笑道:“其实那不是自杀,是在火里放了特制的药,药气飘到空中,诱得蝗虫前来投火投地而趁机灭之。”
“如此说来,灭蝗并非难事了。”倪若水也觉得欣慰。
“哪有如此容易,这才刚开始!”张宝儿给倪若水泼了盆冷水:“从明日起,我要巡视各县灭蝗,烦请倪刺史给我派个熟悉情况之人。”
“定国公,要不下官与你同去吧!”倪若水向张宝儿征询道。
“你在汴州坐镇,协调督促各地灭蝗,统计灾情,做好赈灾准备。就不必下去了。”
……
开元三年寒食节,陈留县城郊,十来个人负手四处张望着。
“看来,汴州蝗灾还真不轻!”张宝儿神色凝重地对身边的杨玄圭道。
杨玄圭是汴州的司户参军,由于他对汴州各地的情况比较熟悉,故而被倪若水派给张宝儿做了向导。
“是呀!”
杨玄圭话音刚落,便听华叔喊道:“快看!”
张宝儿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山上还笼罩着一层云雾,蝗虫已经开始向他们的方向迁移了,所到之处,遮天敝日、声如风雨,所有庄稼被吞噬。一时间蝗虫横飞,黑压压一大片,飞来呼呼直响。
随着蝗虫飞过,地里蝗蝻骤然增多,流水似地朝西南方向翻滚,结成灰而黄的疙瘩,滚球似地蠕动着,踏上一脚,蝻液溅得满脚满腿,胆子小的人吓得顿然失色。蝗蝻“胃口”极好,吃东西从来不挑。总之,凡是蝗蝻滚过的地方,立即白地一片。
离张宝儿不远处,只见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少年,用竹竿跑着打蝗虫,竹竿所到之处,蝗虫时起时落,空中地上,上下交织,整个谷地被蝗虫笼罩着。也不知蝗虫是太饿了,还是胆子格外大,不顾扑打,一个劲地叫,边吃边拉屎,只听谷地里轰隆轰隆的嚼食声,哗啦哗啦的落屎声,他们无计可施,揪心地看着绿油油的谷苗上爬满了蝗虫。
“走,上去帮忙!”说话间张宝儿便冲了上去。
劳累了半日,妇人请张宝儿等人到家中歇息,回到家后,妇人揭开锅盖,蝗虫赴汤蹈火,置身锅灶之中。“蝗军”不但啃坏家庭用具,供奉的财神、家堂、灶爷画轴也被啃得窟窟窿窿,木制的祖匣里也满满的,闹得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当张宝儿一行进入陈留县城时,已是傍晚时分。他们并没有住县城的驿馆,而是住进了一家客栈。
吃过晚饭,张宝儿正与杨玄圭聊着灭蝗之事,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打开房门,只见华叔领着两个人进屋来。
“主人!”其中一人,一进屋便向张宝儿施礼道。
“是李三呀!你负责在陈留灭蝗吗?”张宝儿一眼便认出,面前之人是七星庄那些童奴的首领李三。
“是的,主人!”
“陈留县令郑化仁拜见钦差大人!”另外一人也向张宝儿施礼。
郑化仁与张宝儿客套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李三,快讲讲灭蝗的情况!”张宝儿问道。
“我们刚来的时候,百姓眼看蝗虫食苗,手不敢捕,蝗虫所经之处,苗稼皆尽。眼看蝗虫多得没完没了,百姓害怕了,认为这是上天降下的罪责。十里八乡的村民敲锣打鼓跪拜‘蚂蚱爷’,祈求它们嘴下能留点最后救命的口粮。‘蚂蚱爷’倒是真留了点吃的,那便是绿豆。”
“这是为何?”张宝儿不解。
“蝗虫什么都吃,唯独不吃绿豆!”
张宝儿这才恍然大悟。
“主人教给我们灭蝗的法子很管用,特别是深夜点火烧蝗,效果尤其好,深挖壕沟,夜间在壕沟内点火,将药物洒入火中,蝗虫见光即来,集中人力扑杀效果甚佳。”
“那白日怎么办?”
“白日主要靠着人力杀伤蝗虫,几万人要面对几千万只蝗虫,而奋战一天的结果,往往是蝗虫数量未见减少,而农作物已经被吃光了,蝗虫一展双翼,飞离此地前往下一块田地,只留下满满的一地蝗虫卵。”
张宝儿低头沉思起来。
“我们也想了不少法子,白日要求各村设哨观察,严密监视。发现蝗虫将要到来,就各持工具严阵以待。集中人力,分点分片,高举红旗或各色布条,在空中挥舞,大鼓大锣配合着敲敲打打,造成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局面,吓得蝗虫不敢落地。若蝗虫已经落地,就全力以赴,用扫帚等工具一起扑打,趁早晨有露水蝗虫飞不动时候,效果最好。有时若能查明蝗虫盘踞地点,挖一条深沟,有水源的可往沟内放水,将蝗虫驱赶入沟中淹死,没水就往沟中填入柴草,放火烧死。”
张宝儿想起了白日帮妇人驱赶蝗虫时的情景,觉得使用竹竿效果不佳,便又问道:“你们用什么捕打蝗虫?”
李三道:“将竹条树枝扎成扫帚状,扫面加宽、把柄加长,这样一来,一把结实扑打工具就制好了。”
张宝儿对华叔吩咐道:“让杨司户请人将李三所说的工具画图成型,派衙役将图型分发到各县仿制,不得有误。”
“姑爷!我这就去安排!”华叔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李三,你这里还有什么困难吗?”张宝儿又问道。
李三想了想道:“商号运来的治蝗药水非常管用,只是量太少了!能不能多发放些?”
“这药水真的好使?”张宝儿惊喜道。
李三所说的治蝗药水,便是张宝儿让华云峰与宋雪诚去查阅古籍而找出来的。
“是的,只须在田边上支起了大锅将药熬上,待药凉后一手端起盛药水的脸盆,一手用高粱穗笤帚沾上药水,向玉米叶子上喷洒。真别说,这治蝗药水还真顶事,只要撒过药水的玉米再也没有被蝗虫吃掉叶子。相反,一片一片的蝗虫都死在了玉米地里。”
其实治蝗药水很简单,用曼陀罗、天仙子、乌头、毒芹、风信子等多味草药制成。关键是现在需要量太大,一时难以筹集。
张宝儿道:“我会尽量安排商号为你们运来的,但主要还得靠人力为主,蝗灾没有彻底消灭,便一刻也不能放松。”
第二日,张宝儿又去了岑氏商号在陈留的分号。陈留的分号没有设在城中,竟然在城郊临时搭建了几间木屋。这里异常热闹,许多百姓都在这里上交蝗虫。
“这蝗虫能卖多少钱?”张宝儿向一名来交蝗虫的汉子问道。
“蝗虫十担一两银子,蝗蝻贵一些,五担一两!”那汉子笑呵呵道。
本来蝗灾来了,大家都以为要倒霉了,谁知这岑氏商号竟然大量收购蝗虫,这漫山遍野的蝗虫都成了银子了,引得无数百姓纷纷开始捕蝗,就连城中没有地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参与到这捕蝗大军之中。
“一斤一文钱,还是挺划算的!”张宝儿随口问道:“这岑氏商号收蝗虫做什么?”
“他们没有说,但传言说他们收来做马料,据说用蝗虫做的马料都供应给边防的军队,马吃了这玩意不掉膘,很受欢迎。”
张宝儿听了目瞪口呆,这都是谁传出来的,竟然还有鼻子有眼的。
那汉子见张宝儿这副模样,左右看了看,又道:“还有人说,这些蝗虫收了是运进宫里去的,皇帝与妃子们都喜欢吃这蝗虫。”
张宝儿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流言真是越来越玄乎了。
“你吃过这蝗虫吗?”张宝儿忍住笑问道。
“俺也偷偷尝过两次,似乎并不好吃。”说到这里,那汉子道:“管它是用来做什么呢,只要他们收,咱就捉来给他们,能换银子这才是最实在的。”
张宝儿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去了。
分号的掌柜姓曾,是岺少白从长安总号临时抽调而来的,他见过张宝儿,因此对张宝儿异常恭敬。
“曾掌柜,分号现在有多少人?”张宝儿问道。
“现有二十六人!”
“这么多?”张宝儿吃了一惊。
“本来陈留分号只有三人,但出现蝗灾只后便陆续增加了人手,大多是从长安总号与别的分号抽调而来的,蝗灾之后,还要回去的!”
“现在人手够用吗?”张宝儿又问道。
“分号现在不做别的生意,专门收购蝗虫。为了收购方便,分号也从城中迁到这里来了。现在的人手全部是用来收购蝗虫的,够用了。”
“收购多少了?”
“已收购蝗虫四万一千担,蝗蝻三万两千担!耗银一万一千两!”曾掌柜回答的很利索。
“蝗虫做马料是怎么传出来的?”张宝儿问道。
曾掌柜小声道:“这是大掌柜让人放出的风声,他说天下哪有做生意愿意赔钱的?商号无缘无故收蝗虫,老百姓肯定不会相信。编出这么个瞎话来,就不由老百姓不信了。”
张宝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岑大掌柜这个办法好!”
曾掌柜也陪着张宝儿笑。
“蝗虫是怎么处理的?”
“都在深夜悄悄拉出去埋了!”
“做的不错!”张宝儿满意地拍了拍曾掌柜的肩:“蝗灾结束前,收蝗虫这事一刻也不能停,不要怕花银子!”
“我知道,来之前大掌柜专门交待过了!”曾掌柜点头道。
离开陈留分号,在回城的路上,杨玄圭忍不住感慨道:“像定国公这样花钱救灾的法子,真是亘古未闻!这得要花多少钱?恐怕就连朝廷也难以负担的起。”
张宝儿笑道:“与人命比起来,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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