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以外数百米处有一片空地,被开辟成了临时校场,薛讷及一干将领肃立于场边,张宝儿与李思经则分别站在薛讷身边。
场内五百府兵个个膀大腰圆,能从三万人被李思经选出,说是百里挑一也毫不过分,他们正站在场中一侧活动身体。而场中的另一侧,张宝儿的潞州团练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李思经斜眼瞥了张宝儿一眼,心中疑惑:难道他是怕了,为何迟迟无人下场。
正疑惑间,突然有人喊道:“来了!”
果然,潞州军营方向漫起滚滚尘土,显然是骑兵在疾驰。越来越近,骑兵到了校场边上,如同一人一般,齐齐停下,整个校场立刻被灰尘所笼罩,而骑兵们却鸦雀无声地立在原地,甚至连马的嘶鸣都没有一声。
场中那五百军士连同观战的薛讷等人,顿时都变成了土人,可他们却一点发作的意思也没有,都被潞州团练的精湛骑术所深深折服。
骑兵中一人跳下马,穿过校场向这边跑了过来。王海宾认得此人,正是被誉为军中第一箭的神箭雕翎秋白羽。
秋白羽跑到张宝儿面前大声禀报道:“潞州团练八百零三人全部带到,请团练使训话。”
张宝儿扭头对李思经道:“李将军,我潞州团练全部在这里了。三个骑兵队,每队有四火,斥候队与雷霆队各有两火,总共有十六火,请你随便抽出一火。”
众人听了张宝儿的话,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李思经从三万人中精心挑选出了五百人来应战,可张宝儿竟然让李思经从潞州团练中随意挑出一火。且不说一方是五百人,另一方是五十人,单说张宝儿的这份自信,李思经就望尘莫及。
李思经就算再不顾颜面,也不好意思去点潞州团练的人。
张宝儿见状笑了笑,又对身旁的薛讷道:“薛帅,李将军太客气了,就烦请薛帅随意指定一火!”
薛讷点点头道:“那好,就让第二骑兵队第三火上场!”
张宝儿听罢,对秋白羽吩咐道:“让第二骑兵队第三火全体下马卸甲准备上场!”
秋白羽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却听张宝儿道:“等等!”
“不知团练使还有何吩咐?”
“准备完毕后,让第二骑兵队第三火的火长到我这里来一下。”
“遵命!”
秋白羽一回到骑兵队前,便开始下令。随着秋白羽的口令,数十匹战马上的骑兵跳下战马,便开始卸去身上的战甲。不仅是战甲,他们就连上衣也脱去,五十人全部赤着上身。
为首的一人又跑向了张宝儿,到了近前,他并没有向秋白羽一样向张宝儿施礼,而是单腿跪地,目光炯炯向张宝儿大声道:“主人,潞州团练第二骑兵队第三火火长李十一,前来向主人报到!”
张宝儿笑着问道:“看到场中那些人了吗,有问题吗?”
“看到了,主人,没有任何问题!”李十一头也不回,斩钉截铁道。
张宝儿点点头道:“回去告诉兄弟们,平时怎么练的就怎么来,怎么打我不管,但我不希望你们有一个伤的,明白吗?”
“明白!”李十一领命道。
“还有,场中这些人是我们的友军,双方只是切磋,在保证我们的人不受伤的情况下,尽量不要下死手,要避免出现重伤或死亡,能做到吗?”
“请主人放心,李十一明白!”
“好了,去!”张宝儿摆摆手。
“请主人敬候佳音!”李十一起身而去。
这名叫李十一的潞州团练火长,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从他们俩的对话中,众人不难听出,那五百名彪形大汉压根就没被他们放在眼中。
王海宾轻声问道:“定国公,你,你这是不是也有点太……”
王海宾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众人都听明白了,这也是他们想问的:你是不是也有点太自大了?
谁知张宝儿却大言不惭道:“若连这点都做一到,他们就愧为潞州团练了!”
听了张宝儿的话,众人不由齐齐生出了一个念头:定国公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疯子。
就在张宝儿说话间,比斗的双方都已经手持白蜡杆在场中站定,府兵一方人数众多体型硕大,而潞州团练一方人数稀疏相对瘦弱,双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李将军,可以开始了吗?”张宝儿笑吟吟地瞅着李思经。
“没有问题!”李思经显然被张宝儿刚才与李十一之间的对话打击的不轻,说话已经没有之前底气足了。
张宝儿朝着薛讷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好,就请薛帅下令!”
薛讷也不客气,他朝着场中大声命令道:“双方听好,时间为一柱香,最后剩下人数多的一方为胜方!开始!”
薛讷令声刚落,五百府兵便嗷嗷直叫饿虎扑食般冲向了潞州团练。五十名潞州团练像被吓傻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瞬时间,他们便被府兵包围,淹没在人海当中。
只见场中人影绰绰,一片大乱,薛讷等人只能听见场中噼里啪啦的击打声、惨呼声、倒地声,却根本看不清场中的乱局。
王海宾偷眼向一旁瞧去,只见李思伸长了脖子向场内张望着,脸上焦急之神显露无遗。可见府兵人数虽然,但李思经的心里却并没有底。
与李思经截然不同,张宝儿似乎并不在意场中的打斗,而是在低头沉思,仿佛眼前这一切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王海宾实在无法判断,张宝儿这是不忍看,还是早已胸有成竹。
约莫半盏茶时光,场中的打斗已不再那么凌乱了,还在继续打斗之人少了几乎一半,而另一半人已倒地无法再站起来,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王海宾细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倒地之人全是府兵,竟连一个潞州团练也没有。他揉了揉眼睛,数了一遍场中光着膀子的团练兵,果然一个不少,还是整整五十人。王海宾不知这些团练是如何做到的。
好奇之下,王海宾瞪大了眼睛细看,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发现团练兵不似府兵那样一窝蜂各自为战,没有一个单打独斗的,或三人、或五人聚在一起相互成犄角之势,他们相互配合纯熟,府兵围着他们,人数虽多却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反而被他们逐个打倒在地。除此之外,眼尖的王海宾还发现了潞州团练的一个特点,他们不出多余之招,只要出招必有一名府兵倒地,从无落空。
王海宾看得明白,此刻虽然还是府兵在进攻,团练处于防守,可府兵明显已处于强弩之末,而团练的防守效率既高又节省体力。王海宾可以预见,要不了多长时间,此消彼长这下,潞州团练的优势便会彻底凸现。
想到这里,王海宾又瞥了一眼记时军士手中的香,大约已燃去了一大半,他心中暗自猜测:看来要不了多久,潞州团练便会反攻了。
果然,似乎为了证实王海宾的猜测,场中的李十一打了个唿哨,一直处于防守的潞州团练突然转攻为守了。那些府兵本来就已经体力不支在苦苦支撑,如今潞州团练突然发动了攻势,哪里还抵挡得住,纷纷被打倒在地。不一会,场中已经没有站立的府兵了。
在一旁观战的将领被深深震撼了,他们没想到并非大唐正规军的潞州团练,竟然会有如此恐怖的战力。他们心中清楚,就这还是张宝儿预先让他们手下留情了,若这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厮杀,恐怕地上已经没有活口了
就在众人感慨万分之时,场中的火长李十一并没闲着,随着他的口令声,五十名完好无损的潞州团练整齐列队,来到卸甲之处,穿好上衣与胄甲,然后翻身上马,与场边肃立的骑兵融为一体。
秋白羽如之前一样,跑到张宝儿面前,大声道:“报告团练使,任务完成!”
张宝儿挥挥手道:“迅速返回营地待命!”
“是!”
又是一阵尘土飞扬,秋白羽指挥着潞州团练呼啸而去。
尘埃落地之后,场中一片寂静,就连原先哀嚎的府兵也紧紧闭住了嘴。
薛讷等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场中倒地的那些府兵却真实地存在。
良久,薛讷终于率先说话了:“好个潞州团练,好个定国公,薛某今日算是长见识了!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之后,薛讷转头向中军大帐走去。
张宝儿淡淡一笑,随后跟了上去。
其余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向中军大帐走去,只留下了目瞪口呆的李思经与一地的伤兵。
待众人重新在中军大帐就座完毕,薛讷直接看向张宝儿道:“定国公,你这么做,到底想说明什么?”
“我这么做并非是为了炫耀,只是想告诉在座的诸位。论起契丹骑兵的战斗力,并不比潞州团练差。若是小瞧了他们,是要吃亏的,而且是要吃大亏的。潞州团练只有八百人,可契丹与奚族骑兵加在一起有好几万呢,一旦对敌,诸位可以想象一下,会是什么结果。”
薛讷一脸苦涩道:“既然是必败无疑,那定国公的意思是不同意打这一仗了?”
“薛帅,我但哪里说过不同意打这一仗了?”张宝儿反问道。
“啊?”薛讷被张宝儿搞糊涂了,他忍不住道:“定国公,你也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
张宝儿站起身来,他环视了一圈众人,缓缓道:“我来之前就给陛下说过,此战必败。但是,最终陛下还是下定决心,就算必败,也要打这一仗,诸位可知道原因吗?”
众人屏息细听。
张宝儿朗朗道:“原因有三!”
薛讷面凝重道:“定国公请讲!”
“其一,正如薛帅所说,营州已经被契丹占据了近二十年,之前中宗、睿宗都没有大的动作,而现在我们出兵征讨契丹与奚族,是表明陛下一种态度,营州是我大唐之领土,大唐有恢复安东都督护府的决心与信心。”
众人点头。
“其二,以前我们都是抱着打胜仗的想法,却最终打了败仗。而此次,我们是抱着打败仗的想法来打这一仗,尽管还是会输,却可以让今后打胜仗。”
李楷洛不解地问道:“定国公,你说的让我愈加糊涂了,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王海宾心中一动,他问道:“定国公,你的意思可是通过这一仗,找出契丹骑兵的弱点,哪怕是败了,也要从中汲取教训,为下次打胜仗奠定基础。”
张宝儿赞许地看了看王海宾:“想不到我们当中还是有明白人的,我们屡战屡败,只是认为契丹强大,而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会败,怎么败的,今后如何战胜契丹人。此次,我们就要通过此战,彻底找到契丹人的弱点,为下一战积累经验。”
众人不住点头,刚才低落的心情,被张宝儿这一番话又激励起了斗志。
薛讷问道:“定国公,这其三是什么?”
“这其三,就是因为有了潞州团练的参战。你们以为我花了那么多钱,装备起来的潞州团练只是花架子吗?此战,潞州团练负责为全军殿后,就算此战败了,只要你们不溃散,能安全撤退到潞州团练身后,我向你们保证,潞州团练有把握阻击契丹人不能前进半步。”
众人听张宝儿如此保证,心中底气顿增。
薛讷也是信心大增,他对张宝儿道:“既然定国公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若再打不好这一仗,还不如一头撞死。不知定国公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张宝儿斟酌片刻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尽管这一仗肯定要败,但我希望诸位想方设法将损失降到最低,大唐士兵的生命也是弥足珍贵的。我不想再看到东硖石之战、冷陉之战那样的惨相出现了,拜托诸位了!”
……
开元二年八月十七日,作为全军殿后的潞州团练行至了小滦河。
张宝儿在马上看着并不宽的河道,沉思了一会,转头对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独臂青年道:“狼天,你去将扎勒喊来。”
狼天自从被裴岳收服以后,就一直跟在了华叔身边。
此次,张宝儿出征,因不放心王府中的众人,将江雨樵留在了王府内,而华叔与狼天则跟在了张宝儿身边,作为张宝儿的随身侍卫。
狼天还是老性子,很少说话,听了张宝儿的吩咐,点点头拨马便向后而去。
不一会,扎勒便来了。
张宝儿当初在潞州最早买来的四个壮奴,早已脱离了贱籍,如今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王毛仲与李宜德跟随了李隆基,王毛仲已进封为霍国公,任左武卫大将军,李宜德也担任了羽林将军。
康巴在潞州大草滩马场,为张宝儿繁殖突厥马成果颇丰,潞州团练骑兵现在的军马,全部是康巴的杰作。
张宝儿充分发挥扎勒活地图的特长,尽可能地让他四处行走。这些年来,扎勒去过西域,进过突厥,此次出征前又专门让他走了营州,他所走过的路,全部都映入了他的脑中。
“扎勒,我记得你说过,渡过小滦河,往前五里是布日嘎,再往前二十里便是南台谷了?”
扎勒点头道:“小主人,一点没错!”
“这南台谷大约有多长?两边山势如何?”
“南台谷两端谷口大约有五里多的距离,过去之后便一马平川了。两边的山势不算陡峭,不过杂草比较茂盛。”
张宝儿听罢,拣了根木棍在地上画了起来。
不一会,张宝儿起身向小滦河上唯一的那座木桥走去,扎勒与裴岳紧跟上去。站在木桥上,张宝儿左右环顾着,河水并不算急,水流也不大。此处是小滦上水流最窄的地方,大概有五六丈的样子,其余各处要么有七八丈,最宽处超过了十丈。
“扎勒,你上次来的时候,这小滦河的水也是这么小么?”张宝儿问道。
扎勒摇头道:“我上次来的时候是雨季,水可比这大多了,都漫上了桥面了。现在到了盛夏,想必水就小的多了。”
张宝儿不再说话,而是过桥到了对面,面前是一大片丰茂的草地,前方视线不错,隐隐可以看见远方南台谷两侧的山峦。
张宝儿又从桥上返回,对身后的传令兵道:“传我的命令,大队人马过河后,在距离小滦河一里处摆下防御圆阵,所有人员做好战斗准备。派出斥候到小滦河上游查探,是否有敌人踪迹。另外,让辅助兵在木桥两侧打深桩,各拉一条铁链,以备不时之需。”
“是!”传令兵立刻以红白两旗向后传令。
华叔小声问道:“小主人,你是担心契丹人会在上游截断水流,然后放水冲毁这木桥?”
张宝儿叹了口气道:“我不敢确定,但不得不防呀,若真被毁了桥,这数万大军没有了退路,后果不堪设想呀!”
除了一部份人在河岸边上打桩,潞州团练大队人马有条不紊地渡过了小滦河。
到达一里处,车队便停了下来,辅助兵开始向车下卸物资。斥候队全部派了出去,除了在四周为大队警戒外,有二十余骑沿着河边向上游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