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8
这幅字帖,正是东晋时人,书圣王羲之的书法临摹作品,由“丧乱帖”、“三谢帖”与“得示帖”三帖连成一纸。那“丧乱帖”中所书的背景:是逢当时中原动荡,沦陷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丧乱之余,先人坟墓惨遭毒涂,虽经立即修复,但追思之甚。哀号伤痛之深,痛彻肝胆。在此之下,将诸般悲深之情浸诉于了一帖当中。
梅砺寒早在幼年,便经梅劲芳教他临过是帖,今日一见此作之下,目有濡之、心有思之,当真是哀思袭人,百感交集!
卢员外道:“这帖子虽是赝品,不过书圣王羲之的祖居故里,确在此近不远,至今犹存墨池遗迹呢。”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忽又道:”晚宴期间,老夫忙于应酬,多有照拂不周之处,简慢了少侠,还请包涵!这时咱们便为了这书圣之作,浮上几杯如何?“说着,就抓起了桌上的酒坛,啪的一声轻响,拍开了泥封。
随着泥封的破裂,梅砺寒只觉一股芬芳浓郁的甘醇气息,顿时流香满屋。卢振义斟满了两杯酒,递到梅砺寒面前一杯,说道:”这一坛陈酿绍酒,年份已逾百年,也是老夫家中所藏世间少有的珍品,少侠再来评鉴一番这美酒的滋味如何?“
梅砺寒道过谢后,端起酒杯来,但见那杯中之酒,色呈琥珀、粘稠逾浆,未饮入喉,便有一股子馨香之气,先已沁入了他肺腑当中,直令神为之怡,气为之爽!然沾唇而后,更觉口齿生津、醇美无比,说不出得滋味香醇!
卢振义瞧他满饮了这一杯酒,那对晶莹闪亮的双目当中涌过一层异彩,又斟满了一杯,道:”请!“便在这时,忽然他眼角余光扫到门口处,似一人正探头探脑的朝着室内张望,他脸上微现愠色,喝道:“昌荣,有甚么事?到屋中来说。”
卢府的后园所在,只有他与极少数的几名亲信家人知晓,是以卢振义看也未看,一猜便知此人是谁。
梅砺寒耳听脚步响动,早已留意到了此着,只是瞥眼那人身穿卢府家人的服饰,这才未动声色罢了。
只瞧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是一个身材发福,脸皮白净的中年,正是卢府的执事总管卢昌荣。他走进门后,恭恭敬敬的朝两人施以一礼!而后,才面向卢振义禀道:“老爷,请恕小人无礼。实是有要紧之事,才会上门打搅。”
卢振义微感诧异!道:“甚么事?”
卢昌荣偷睨了梅砺寒一眼,道:“少爷回房后,到了晚间突然大声呼痛不止,小人怕他伤势异常,所以赶忙前来请老爷前去察看。”
闻言,两人俱是瞿然一惊!
梅砺寒心想:“我当时出手期间并未施以重招,瞧那小子也是个习武之人,怎会如此不济呢?”卢振义则暗道:“我在回府的途中,曾仔细查验过玮儿身体,除外伤以外,也没发现过重的伤势啊,怎会突然加重了病情呢?”
当前,他再望向卢昌荣一眼,心中立时会意,转身向梅砺寒摇头叹息道:”唉!我那逆子平时里娇生惯养,这么一丁点惩戒便已承受不住,真是太不成器啦!梅少侠莫怪,老夫失陪一忽儿,去去就归。”
梅砺寒歉仄道:“先生有事请便,不必分心于此,但有所需,只管命人来叫晚辈即可。”
卢振义摇了摇手,笑道:“少侠不须客气!在此安座就是。”说着,转身就随卢昌荣离开了。
梅砺寒望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即可瞧出卢员外心中的担忧之情,尽现于他慌乱的脚步当中无疑了。
梅砺寒的心下又是好一阵的自责,暗想:“卢员外如此温文尔雅的款待于我,而我却错手将他儿子打成了重伤,这岂不成了以德报怨了么?但愿他那孽子可不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才好……”一时忧思扰人,美酒当前,他不觉多就喝了两杯,忽觉头脑中昏昏然的,便趴到桌上,醉了过去……
过不多时,卢振义重返后园,一进到雅室当中,看到梅砺寒的如此摸样,先是一愕,而后登时喜容满面,上前察看了一眼酒坛里的酒,又推了推梅砺寒的肩头,高声唤道:“梅少侠梅少侠,快醒醒。老夫才去一小会儿,你怎便醉成这般摸样?“当下,只看他的臂力到处,梅砺寒的身体随势晃动了两下,吭也不吭一声,哪里还能醒得过来?卢振义见此情景,心中甚喜,不禁哈哈大笑!
轧辘辘……
就在他大笑声中,室内一端,蓦地也响起一阵轻微的响动声音。
随着那响动声音的发出,西侧挂满字画的墙壁,竟是应声开启了一扇门户大小的空洞。从内磔磔怪笑着步出一人来。那人来到卢振义的身旁后,相和大笑道:“佩服佩服!见识过老狐狸这般的害人计量,就连老夫也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当那磔磔怪笑声于夤夜静室中响起时,尽管卢振义早先也已无数次的听到过这种笑声,也算是对这种声音再也熟悉不过了,但当时却还是忍不住得的一阵发冷!一阵连脊背都要跟随着发麻的冷意。但听得那种的大笑声音,沙哑当中犹带了几分尖锐,当真是说不出得刺耳怪异!当卢振义再看清这人的面目长相后,更是抑制不住的要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只瞧这人六十岁上下的年纪,须发皆显花白,而身材又高又瘦,形似枯槁一般,穿着一身的青黑皂袍,脸上灰扑扑的,双颊削瘪、自他的两眉外梢起,到眼角、鼻翼、唇疆,均是两边对应著一致下撇,笑起来时的摸样,倒似比旁人伤心痛哭的样状,还要难看百倍。若非卢振义早已熟识,换作生人乍看之下,当真会以为他是逃出地狱的厉鬼、拘魂锁命的无常呢!
但这人深陷目眶当中的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如电,人在大笑之时,眼中兀自不含一丝喜气,自然流露着一股慑人的威势。
卢振义面向这人阴恻恻的一笑,与先时庄重儒雅的神色相比,登时判若了两人一般,说道:"阎老兄见笑,小小计谋,焉能入得了你老哥的法眼?“
那姓阎的怪异老者道:”哼!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即便换作是我阎老头,若是先前识不得你老狐狸的为人,为你这般的殷情宽待之下,说不得也会中了你的算计。“说着,他便伸出鸟爪般的一只手掌,抓起了桌上的那坛陈年绍酒放至鼻下,嗅了一嗅,道:”可惜可惜!这样的一坛好酒,却为你用作害人,投入了剧毒,真乃暴殄珍物啊!”
卢振义哈哈大笑道:“什么剧毒,我府里哪有那等的龌龊之物?下入酒中的只不过是一些治疗失寐心惊的安神药剂罢了,对人身决无丝毫害处,但只是用的剂量一大,就会使人筋骨酥软、劲力全消,舒舒服服睡上几天几夜而已。”
阎姓老者诧异的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药?老夫倒从未听说过。”
卢振义笑道:“那是我祖上延下的一副药剂,名作‘忱心入梦酥筋散’,佐以茶酒饮用,则是入茶则茗,入酒则淳,即使武功再高,心思再机敏之人,也终难以觉察,但此物只为我府中仅有,从不于市面上流传,你老哥便哪里知晓了?”
姓阎的老者最不爱听他掉书包夸口,嘴中哼了一声,转目向趴俯桌上的梅砺寒道:“老卢,这少年究竟是谁?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的来算计他。”
卢振义皱着眉头道:“说起这少年倒也是个奇异之人,年纪幼小,偏生武功练就的奇高,观其言语心思似乎不谙世事,但才略见识却也不凡,今日他在戏台间以绝妙剑术打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我当时一见之下,便已暗暗心惊不已……”
阎姓老者闻听到此处,哈哈大笑道:“老卢,不是我说你,就你儿子那三脚猫功夫,迟早要在江湖上栽大跟头!这人只不过打败了你儿子,就把你给吓成这副模样了么?”
卢振义正色道:“阎老哥说得不错,我那不成器犬子的武功确实稀松得紧。不过那济南府得胜镖局的赵德鹏的身手又怎样?还不是在这少年出手之间的一剑之下,大削了颜面么,当时,我想他就连一战拼死决斗的勇气都没有了。”
阎姓老者脸色一变,道:“怎么?”
卢振义随即将今日大厅之上发生的事情,向他简短捷说一遍。
阎姓老者听完后,不禁重新审视了梅砺寒一眼,沉吟道:“据江湖上传言那姓赵老小子的功夫不弱,所使的家伙也与老夫相近,只可惜他那什么狗屁得胜镖局从不敢到山西地面上行走,老夫前时还有心想好好的教训教训他们,哼!没曾想居然就在一个少年手底下一败涂地了,哈哈!”
这一位面目可憎、形如枯槁、胜似恶鬼般的老者,姓“阎”,名“独貉”。乃是山西绿林道上人人深恶痛绝,又闻名丧胆的第一悍匪,他曾令太湖总盟两次下达“铁血飞鹰令”,号召江湖同道共同追剿,而至今也无果,从而恶名响誉武林,难怪他要深夜躲在卢振义家的后园暗阁内,不敢以真容露面宾客之中了。当下,别小看这人形容古怪,年事已大,但他身负的功夫,却是愈老弥辣,成名江湖所仗的一条独门兵器,叫做“棘蟒锁魂鞭”,乃由九根生满尖棘的精钢短棒以钢环相连而成,招式刚猛绵密、阴柔狠毒,在山西绿林道上罕逢敌手。又因他生性阴鸷残暴,心胸怪癖狭小,但有睚呲之恨,或有人言行稍违逆其意者,必会以毒辣手段灭其满门,故而被绿林道上送了他个“苦面无常”的绰号。
阎独貉笑罢之后,望着卢振义眼睛,忽道:“如此说来,老狐狸你选在此地动手,只怕其中还别具有一层的深意罢?”
卢振义讪讪笑道:“老哥慧眼独具,事事都瞒不过你老哥的法眼。这小子真是无处不透着古怪,待到兄弟料理他不动时,难道你老哥还会忍心坐视不理么?”
言罢,卢振义与阎独貉同时向对方望了一眼,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阎独貉笑声倏止,望着梅砺寒的眼光突然变得阴冷无比,说道:“既然他已为你麻到,其下的事就交由你老哥来料理了罢。"说着,他便伸出了鸟爪般的魔掌,要往梅砺寒的头顶罩下。
卢振义急忙阻止,说道:”老哥不忙动手!这小子武功卓绝,见识不凡,只怕其身后的来头也必不小。今日他已在我府上与众人照过面,贸然杀之,惟恐招来无穷的后患。“
阎独貉望着他道:”那你待怎样?“
卢振义冷笑一声,道:“他既已落入我等之手,还能让他轻易逃出升天不成?待他醒转后,加以毒辣手段来慢慢发熬制与他,待查明其真正身世来历后,再定下如何加害以他不迟。”
阎独貉嗯了一声,点头沉吟道:“瞧你老弟做事这等瞻前顾后,心思把细的样子,倒是让老夫不由得想起一人来。”
卢振义双眸当即一亮,放低声道:”阎老哥你所说的那人,可是十八年前同老哥你一起率领众家弟兄在长江道上,扼守三峡要塞,做没本钱生意的那位大哥么?后来,听说那次你们在与十侠双英的一役大败过后,那位大哥反而摇身一变,成为当今武林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不知你老哥何时得闲,替兄弟我也引荐引荐……”
阎独貉愈听心中愈惊!他深陷眼眶之中的双目,不由得射出了如电般的厉芒!大声打断了卢振义言语,喝道:“你说什么?这些你都是从哪得知的?”
卢振义瞧他一脸震怒无比的神情,摸样狰狞的吓人!心中不自觉的联想起他以往惯以害人的残暴之举,心中一寒!不由自己的往后倒退出了两步,急忙辩解道:“那是你老哥上次醉酒之后无意间说出的。不过,不该听到的话虽已听到我耳中,但你老弟的这副脾气,再没你老哥深知得过了,绝对是守口如瓶,半分也不会吐露与他人知晓,就连我那儿子和亲信也都未半字提起……“
听到此处,阎独貉内心的震惊与恼怒稍复,说道:“你老弟是聪明人,不用老夫挑明,想必你也猜到了此事当中的利害,一旦有半分风吹草动走露到江湖中去,非但你老弟的性命不保,就是你老哥我,也恐怕难逃那杀身之祸的厄运啊。”
卢振义的额上已涔涔的冒出了冷汗,慌忙道:“是是!”
阎独貉深深的凝视了他脸上片刻,犹恐言轻不足以在他心中引起重视,又嘱咐道:“这确并非是你老哥我在危言耸听,虚言恫吓于你。那十八年前的巫山一役,我们弟兄棋差一招,最后惨遭落败的下场不假,终了也就侥幸逃脱了我们弟兄两个。而如今,你再瞧瞧当年那些与我们作对,所谓名门正派的豪侠之士,一个个的又能落得甚么好结果呢?甚么掌剑贯绝天下,栖霞‘双绝门’门主花开盛与其得意弟子‘梅花双英’。甚么威震江南、义气高绝的‘洞庭十侠’,又甚么誉满大江南北、纵横长江水道的第一大镖局子‘誉远镖局’。后来,还不全在我大哥的算计之下,分崩离析、身败名裂,死得死、散得散了么?”
卢振义听他一席话语,当真吃惊不已!暗中骇惧难当,一时只怔怔得呆在当地作声不得。他暗中心忖:“阎独貉口中的所说这些事情,俱是近年间轰动整个武林,传的路人皆知的大事,真想不到就是那位大哥在背后做得手脚!”
阎独貉侧侧的阴笑两声,又道:“但只可惜了你老哥的这副相貌太过扎眼,没能亲自参与报仇。我这时心中还清楚的记得那十侠双英当中,分别有两位姓’申‘和姓'花'天仙般的美貌小娘皮,若是教我阎某人亲自出马,决计不会就那般轻饶了他们…………”他说到得意之处,又是忍不住得连声磔磔怪笑,
那声音在静夜当中远远的传将开来,就像是夜枭惊啼一般刺耳难听!
蓦地,锵的一响!
就在阎独貉的哈哈大笑声中,他只觉对面灯烛映照之下,突地射来一道眩目的白光,霎时刺得他双目中一片雪亮!紧跟而后,又隐约见有一道冰锋,倏地刺透了那片炫人眼目的白光,冲了他的面目便直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