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由疾转狂。天光,逐渐暗淡。
剑桥在阵阵怒吼震颤中,在层层光影摇曳里,更显光怪陆离,诡异无比。
此刻,站在银砂剑柄的黄老蔫儿,身形有了些许摇晃。这显然与他有着后天八本境之百炼境修为的身份严重不符。
尽管他当年过桥时,也是这番景象,但仔细想来,他又不得不暗自惊叹:当年与此刻相比,不过是小巫见了大巫。
可……可这又是为何?为何这座拥有着追魂摄魄之力的剑桥,此刻竟变得如此疯狂?难道只因了这般肆虐的疾风?
不可能!我已修至百炼境的颠境,区区风劲只配拂动我的袍袖,怎可令我的心神也不安?还是……因了这个头大身小的娃娃……
黄老蔫儿眸光深邃,看着桥面上静止不动的方延,若有所思。
……
“元龙遗物?!他?!”念头电光火石般一闪即逝。
想到此,黄老蔫儿不由地身子一颤,眸内寒光炸闪,随即又连忙摇头,暗自否道:我是不是疯了,简直是荒谬!
而就在此刻,紧扣烈铜剑身的方延已是奄奄一息,脖颈以下的身躯被满是风干血渍的衣物包裹着,僵挺着悬在空中,随风荡来荡去,好似一只被挂上丝绳晾晒的咸鱼,浑身散发着咸涩刺鼻的腥味。
他紧扣烈铜剑刃的手已经松开,整条胳膊下的衣物已被干涸的血浆牢牢黏在烈铜剑身上,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瘦小身躯,但他对这一切却浑然不知。
他兀自紧闭着双眼似在沉睡,一侧的脸颊紧贴在烈铜剑身之上。整张小脸佛若凝固,且毫无表情,只有汗渍混杂着血渍,也只有那两片干裂发黑的薄唇尚在微微开合。
“我…我……”声音已是不能再小,或许他在说给自己听。
这时,仓啷之声不绝于耳,桥面再次剧烈颤动起来,黄老蔫儿旋即收回思绪,稳了稳身形,随后从银砂剑柄飘落,稳稳站在那片血泊前面。
他缓缓转过身,走近气若游丝的方延,问道:“感觉如何?”冰冷的言语中带着几分轻佻。
“我……我……”方延勉力睁动眼睑,沾满血污的睫毛却始终纠缠,狭小缝隙内的眸光除去呆滞,似乎多出一丝的希冀,剑刃处的手指也随之动了动。
黄老蔫儿看罢,嘴角轻轻抽动了数下。紧接着,他又好似变了个人,猛然一挥肥大而破旧的袍袖,轻蔑地说道:“废柴!”
这一声,犹如炸雷,在方延死寂的内心轰然爆裂,一股熟悉的感觉从他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那是被人无数次嘲笑与讥讽的感觉。
这一刹,他的眸子瞬间睁大,仅存的那丝希冀,也在瞬间湮灭于骤然闪过的那点猩红。
也就在这一刹,“刺啦”一声,他那只胳膊的袖子在腋下开裂!他松开的手指再次握紧锐利的剑刃,血水也随之又一次涌出。
“好,非常好!”黄老蔫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终于看到了方延眸内的那点灵光。
过剑桥,目的就在于此。
正如《凌蒙决》中所言:“灵门一点寒光至,寻心应道天关开,是为光出意动,道心之所存。”
但与此同时,黄老蔫儿心内又颇感讶异。
方延眸内骤闪的不是白光,也不是青光,更不是金光,而是猩红之光!至于这意味着什么?他并不知道。
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黄老蔫儿在思忖片刻之后,竟抬起一只脚踩在方延那只小手上,并恶狠狠说道:“去死吧。”
“嗯…你…骗子……”方延闷哼着,瞠圆了眼睛狠狠盯着黄老蔫儿冰冷的眸子,心内已是痛苦难当。
他实在不明白,黄老蔫儿竟变得如此歇斯底里,难道之前那些“万物皆有道”,“飞虫也有命“,“不要看”之类的话都是在哄骗人?现在总算知道了。
“现在才知道,有点晚了!哈哈哈哈……”黄老蔫儿好像总能猜到方延所想,话刚说完,便大声狞笑起来,近似疯狂,就连那头乱糟糟的花白须发也随之乱舞。
“我杀了你……”
黄老蔫儿微怔,随后低下头盯着方延的眼睛,慢慢咬紧牙关,禁不住呲起的半边上唇也露出几颗黑根黄牙。
突然!他将双眸一瞪,露出一副无比凶狠的表情,”什么?杀我!就凭你?一窍不通的废柴?!“
“咯吱——咯吱——”那只脚劲道十足,每碾压一次,小手的骨节便会发出数声脆响,但小手并没松开,仍旧死死扣住剑刃。
但见方延疯了似地大喊道:“我杀了你!!啊——”僵直的身子终于开始颤动,额角暴起的青筋格外骇人,眸内的猩红也已贯破瞳仁!
“杀我?!废柴一个!去…死…”黄老蔫儿抬起那只脚,转而踩向方延的大脑袋,鞋底的血迹深深印在方延一侧的脸颊。
而方延却不再说话,怒睁的眸子盯着烈铜剑上缓缓流动的血水,整个身子在一次次下沉后,慢慢露出桥面……
终于,夕阳不忍再看,隐没于城外遥远的山巅。
终于,疾风不再肆虐,轻抚着那具瘦小的身躯。
终于,方延从那条缝隙中艰难爬上来,踉跄着奔向不远处的黄老蔫儿。
“来杀我,来杀,来啊!啊哈哈哈哈……”
桥面上,黄老蔫儿的笑声好似栖树的乌鸦,穿透那层黯淡的红光,径直刺向方延心底。
而方延一次次跌入缝隙,又一次次从爬出,浑身的衣物被横斜的剑刃割得七零八落,瘦小的身躯已是皮开肉绽,俨然成一个血人,但他对这一切丝毫无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追上前面的黄老蔫儿,并将其杀掉!
就这样,黄老蔫儿蹦跳着往来于桥面各把利刃之间,方延追几步,他便往后退几步,嘴里还不停说些轻慢之辞。
……
终于!黄老蔫儿不再后退,他侧了身站在原地,如同桥对岸的古树一样,岿然不动。
方延狰狞着一张红到发紫的脸,瞪起恶狠狠地眼神,一个纵跃便扑到黄老蔫儿身上,抡起带血的小拳头就是一通猛打。
“咚咚咚……”
“骗子!我杀了你……”
……
突然,方延整个人怔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红森森的桥面,眼内猩红早已消失。
黄老蔫儿也已恢复原貌,矮下身形,轻抚着方延血气蒸腾的后背平静地说道:“孩子,回家吧。”
方延恍然惊呼道:“过来了?!我过剑桥了!是吗?”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却全然不觉。
“没错。”黄老蔫儿侧身形望着桥边的乌金巨剑重重舒了口气,尽管眸内有诸多不解,但他仍然显得很镇定。
“喔!我明白了,不要看,不是不看。不要听,也不是不听!而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全由心定!对不对?我终于寻到……”方延眸内闪着异样的光彩,他正说到得意处,忽觉大脑袋“嗡”的一声!随即眼前漆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孩子?孩子!你怎么了……”
黄老蔫儿察看一番过后,见方延只是昏厥,并无大碍,随即又打开酒葫芦,给方延喷了下周身的伤口,这才放下心来。
但当他解开方延胸口的衣物时,却发现了那方手帕,着实令他吃惊非小。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他边摇头边向旁趔趄了几步,随即伸手朝重重拍在一旁乌金巨剑的剑身之上……
……
“啪——”一声脆响!
灯火辉煌的金府大厅内,除了金云溪之外,所有人俱都身子一颤。
跪在地上的金少良紧低下头,翻眼偷看了下抚桌而立的金云溪,生怕还是躲不过那一巴掌。
金云溪略感失态,慌忙倒剪起双手,愤愤然说道:“蠢材!四年筑基竟被个小娃娃咬伤手指,你在精英堂修的什么!”
“爹,是他耍赖!当然…怪我…太轻敌,不过您放心,今后我一定注意!”金少良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服气,边说边看向自己受伤的小手指,眼内的委屈与愤怒各占一半。尽管给他包扎的手指药师说没什么大碍,可这还是让他如鲠在喉。
“嘿呀!咬人你都躲不过,还修炼哪门子道法?跟你说过无数次了,看人先看脸,脸乃人之命府,看脸先看眼,眼乃命府之门,知道吗!”金云溪摇头苦笑,说到激动处竟伸出两根手指紧抵眉骨,恨不得把自己的金眸抠下来给金少良看个清清楚楚。
“明白!明白!孩儿懂了。”金少良同样伸出两根指头摁住自己的小眼睛,频频点头。他实在不敢跟金云溪对视,那双眸子是他最惧怕之物。
金云溪随即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道:“人皆如此,灵门若大开,心思全明白!你记住,日后跟他人比试切磋,一定要观其眼,定其势!”
就在此时,旁边一个装扮华丽的妇人轻扭腰肢挪步到桌旁,用手肘轻碰了下金云溪的后背,细声说道:“好啦,好啦,咱儿只是一时大意,你何必动那么大气,时候不早了,用饭吧。”说罢便将金少良拉了起来。
“你们去吃,我还要出去一趟。”金云溪眉头紧皱一甩袖子,说罢便向厅外走去,竟连帽冠都忘了戴。
“哎,爹,要是瞎子怎么办?没眼可看哪!”金少良迟楞片刻后,突然抬头对着仍在晃动的门帘发出一问。
此话一出口,厅内众下人无不掩面偷笑,心说我家少爷是不是疯了,怎么连盲人也不放过。
“……兔崽子,等我回来收拾你!”声音虽已在宅院之外,却出奇得大。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就别气你爹啦,快去厨房吃饭。”
“这么行,我得问清楚才行…咦,对了,娘!你不是曾在坤尘山修过道法吗,那你应该知道怎么打瞎子……”
“哎呀……”妇人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