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日短夜长。温瑞初在化妆间里卸了妆,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片场内被强力白炽灯烘托得如同白昼,剧组的摄影师和道具师正在忙着收拾设备,往随行的大巴车上搬运。今天是《战国策》剧组在古城拍摄的最后一天,接下来的戏份会安排在市区的摄影棚里拍摄。
为了保证第二天的拍摄质量,演员们可以留在宾馆休整一个晚上,明天中午按时到位。工作人员就没这么走运了,他们需要提前赶回去布置场地。
温瑞初双手插在棉服口袋里,沿着古城的廊道往外走。他们下榻的小宾馆距离古城有五六公里。走路过去也就是半个小时的功夫,温瑞初中途路过一家开着门的小超市,进去买了两桶泡面和矿泉水。
大冬天的,剧组吃饭总是没个准点。盒饭分到大家手里早冻得跟冰疙瘩一样了。所以温瑞初有时候宁愿泡上一桶热气腾腾的泡面。
宾馆的房间里有热水壶,温瑞初回去后先烧了一壶开水将自己那碗小鸡炖蘑菇泡上。另一桶酸菜牛肉是买给小张的,小张有半夜爬起来吃夜宵的习惯。
他们住的双人标间摆设相当粗陋,两张一米五宽的单人床,斜对面摆放着一个明显是八十年代旧物的老式条机柜。屋里唯一的一张塑料板凳还是小张悄悄从剧组里顺回来的,此时温瑞初正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看着少儿频道播放的动画片。
电视机挺老了,漫天的雪花比动态画面要清晰得多。但温瑞初依然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会发出一声轻笑。
听到门锁松动的声音时,温瑞初以为是小张回来了。他没有回头,继续歪在板凳上看动画片,随口问道,“张哥吃过饭没?桌上那桶是给你留的,壶里我刚烧的还有热水。”
温瑞初没能得到小张的回应。但是他听到了背后包装膜撕开的声音,然后是热水壶被抬起、放下的响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狭窄逼仄的标间里只剩下电视机里发出的乐声。温瑞初在五分钟之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转过头去,望见发丝些微凌乱的陆云衡半靠在门上,黑眸雾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两道目光交织在一起的那一刻,陆云衡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他应该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周身带着薄薄的一层冷气。身上仍然穿着白日里那件黑色的呢料大衣,利落笔直的轮廓愈发突出他修长的身形。
这个在公众面前总是温润如春风细雨的青年影帝,此时却用一种淡漠的、嘲讽的语调在同温瑞初说着话。
真让人恨得牙疼不是。温瑞初只看了陆云衡一眼便回过身去,同样不客气地拿后脑勺对着他。然后耸耸肩,无所谓地回道,“你看到了啊。我转行了,以后在这个圈子里混口饭吃,还要仰仗陆影帝多多关照。”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转行?”陆云衡问的咬牙切齿,他发现自己根本拿不出往日的云淡风轻。
“赚钱啊。”温瑞初理所当然地说,“我真没打算给你找晦气。我知道你不怎么想看见我。等这部戏完了,我保证不再接跟你有关的戏,反正我就是个跑龙套的,跑哪个片场都是一样的。”他不是那种撕裂自己伤口去讨人疼的类型。他签合同前确实不知道陆云衡和顾培培的关系,他以前从来不关注这个圈子。
赚钱?陆云衡想起今天下午在片场时小张和顾培培的对话,突然间勃然大怒起来。他压低声音朝着温瑞初吼道,“为了赚钱?你为了赚钱连尊严都不要了吗?那种替身戏你也能随便接吗?那他妈是出来卖肉的!”
小张说得含蓄了点儿,说是露背的戏份。说白了就是用卖肉来博眼球的,整部电影带了颜色的戏只有玉姬和她义父这一场,还是一场床-戏。尺度开得不算太大,但毕竟是露了点的。
温瑞初听到“卖肉”两个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他其实不太清楚具体的尺度,但别人都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他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当即回讽道,“我看过剧本了。明天那场戏是跟邹哥的对手戏,跟你没有关系。你要是嫌看了恶心就别看。我出来工作,堂堂正正的赚钱,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的。”
陆云衡像是无奈地泄了一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尴尬身份。原来在温瑞初的眼里,他已经是个外人了。
可是他真的没办法袖手旁观,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所认识的温瑞初,他所认识的温瑞初是个高高在上的、纤尘不染的,如谪仙子一般的妙人。而眼前这个三句话不离钱,满身带着铜臭味道的青年跟记忆中的谪仙子根本对不上号。
说是怜悯也好,愧疚也好,总之陆云衡发现自己无法眼睁睁的看着温瑞初变成这种样子。他真的是心疼了,这一个月来看着温瑞初每天有六个小时吊着威亚在半空中,放下来时手脚僵硬得半天爬不起来,看着他穿着老旧的防寒服跟一群粗糙市侩的群众演员围在一起吃饭。看着他……
陆云衡真的看不下去了。尤其是在听到温瑞初明天要替顾培培上场演床-戏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之前的伪装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他收起方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转而用一种怜惜的口吻轻声问道,“瑞初,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就那么缺钱用吗?小张许诺你多少工资,我付给你三倍好不好,你把这部戏推了。你以后要是还想继续留在这个圈子里,我会告诉小徐让他帮你介绍一些合适你的角色。”
温瑞初那双琉璃般透澈的眼珠子已经瞪得快要凸出来。
陆云衡却恍然未觉地继续说道,“你听话,把这部戏推了。以后有难处的话就联系我。我不是那种不讲情分的人,就算我们……”
“你遇到难处的话,我照样会帮忙的。缺钱也好,缺人脉也好,只要你愿意开这个口,我一定不会推辞。”
真是一段让人感激涕零的告白啊。温瑞初听完,冷笑着回过头,问道,“只要我开口,你就不会推辞吗?”
陆云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我们毕竟——”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被温瑞初粗暴地打断,“滚你妈的——”
一直端在手里的泡面碗被温瑞初砸在了陆云衡身上。陆云衡被汤汤水水地洒了一身,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完全没想到自己掏心掏肺的一番话会换来这样的对待。
“你不怕惹上一身腥,我还怕自己的名声烂掉呢。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我温瑞初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温瑞初下了逐客令,见陆云衡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他语气刁钻地开口道,“你还不滚是等着你的正牌女友回来抓奸吗?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容易,且行且珍惜吧。”
“瑞初……”陆云衡欲言又止。
“滚——”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等一切恢复平静,温瑞初从浴室里找来拖把沉默地清扫着战场。
***
小张回来时温瑞初已经脱了外套上床休息了。小张叼着牙签走到门口时才发现自己的钥匙找不到了,反复回想着是忘在烤肉摊上了,还是今天出门忘记带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都只能敲门把温瑞初叫了起来。
温瑞初从床上爬起来,踩着棉拖鞋去给小张开口。他的脸颊红红的,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
小张晃了晃手里打包的烤肉,说,“顾姐特地给陆哥打包的烤肉,他说吃过饭了没有要。我就提回来了。还热乎着呢。”
温瑞初没穿外套,哆嗦着又爬进被窝里。其实被窝里也是寒冰洞天的,他缩了缩脖子说,“我吃过了。”
“又吃的泡面吧?”小张把饭盒放在柜子上,伸手去拉他,“那东西哪能吃饱啊?起来再吃点儿。这才几点钟,你睡这么早,怎么不看电视了?”
小张今晚还蛮意外的,因为温瑞初平时回来特别喜欢看电视。他们被困在这山郊野外的,平常拍完戏回来累了就倒头大睡。不累的话,唯二的娱乐活动就是打扑克和看电视。前些天为了看一场直播的足球比赛,零下十度的低温,他们俩愣是开着窗户,轮流在窗户边上举着天线举到大半夜。看完比赛后,俩人全冻成傻-逼了。
这不,俩人的感冒才刚好。小张见温瑞初缩头缩脑的,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不会是发烧了吧?”
温瑞初不自在地翻了个身,将半颗脑袋埋进被子里,只露个头顶在外面,闷声说,“没发烧。就是困了。”
小张见他浑身软绵绵的,有些担心。额头的温度倒是不烫,小张也就没太在意,他进去浴室洗了洗,出来后也跟着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看到温瑞初的那一刻把小张吓坏了。
“你——”这一脸的红疹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张看着正坐在床上穿衣服的温瑞初,平日白皙娇嫩的脸蛋上此时全是红疹子,连鼻头上都长着大大的一颗。除了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之外,一张脸算是全毁了。
温瑞初摸摸脸,满不在乎地解释道,“过敏了。”
怪不得有点儿痒,他伸手挠了两下,被小张一把攥住了手,怒号道,“你快别挠了。你这不是坑我吗?你一身疹子怎么拍戏啊。我要被你玩死了老大。”
昨天晚上温瑞初把那碗泡好的酸菜牛肉面给吃掉了。四块五一碗还加了卤蛋,扔了多浪费,他吃的时候这么想着。在被陆云衡一番冷嘲热讽之后,他连自己不能吃辣椒的体质都忘记了。
温瑞初抽回自己的手,安慰小张道,“只是辣椒过敏。没事的。身上没有长,不影响拍戏。”温瑞初基本是沾上辣椒就会出疹子。而且疹子总是长在最娇嫩的地方,脸蛋上,大腿根部,肚脐眼一圈,别的地方都完好无损,反正他拍戏又不露脸。
小张稳了稳心神,着实被吓得不轻。试想一个赏心悦目的小美人睡醒后突然长了一身疹子,“那你也要去医院看看啊。这是脸,又不是别的地方。”
温瑞初穿妥了衣服,走到卫生间去洗脸。
“咦——”他说,“好恶心啊。”
门外传来小张哭笑不得的声音,“你也知道丑啊。刚快把我吓尿了都。”
温瑞初洗了把脸,从背包里翻了个口罩戴上。小张看着还是难受,翻了个墨镜给他架在鼻梁上,额前的碎发拨拉过来,总算是挡住了一脸的红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