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来人赶忙回答出口令,“云聚!”一听口令接上了,守备的兵士走就上前搭话。“俺是刘伍长,韩把总派我回来探探路,我们在草原上已经弄到了头一批羊,有上千之数,你们的路开好了没有?两天之后这一批羊就要进入清源山了。”钱把总回到:“你回去让老韩放心,两天后路肯定能通,我们后两天准备日夜赶工。今晚上你也没法进城了,我让他们给你倒个帐子歇歇,明一早你再回去报信给老韩。王壮彪,给拿俩饼子,你藏的肉干也拿出块来给刘伍长,大老远跑这一趟怪不容易的。”“是!”王大胖子痛快的答应着,“这么说两天后就有羊了?!上千只,这是大买卖啊,今年的草原真肥啊。”王大胖子俩蒲扇大小的手不停地来回搓着,满脸的肉都在兴奋地乱颤。
城中,伤兵营,一点灯火闪烁着。这点灯光说不上明亮,看上去随时都会熄灭,却足够照亮整个军帐。孙老医官喝的酩酊大醉,却紧攥着徒弟的手腕子,一遍又一遍的问着:“徒儿,你说,陛下会不会强硬一次,不向突辽人低头,不签这城下之盟?”小刘医官紧紧的抿着嘴不肯再答,脸上神情严峻。孙老医官终究是年岁大了,再加上这些年在军中操劳,得不到良好的休养,到如今身体被伤病折磨的越发虚弱,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城外伐木的民壮就回了城。虽然劳作了一夜人人都疲惫异常,一个个脸上却都带着笑。等会儿就能喝上热羊汤了,每人还都背了一捆柴火,怀里还揣着饼子,能不高兴么。李得一这回连热汤都没喝一口,就直接赶回了伤兵营,整个人直挺挺歪在床上,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李得一迷糊着眼,忽然鼻子里就闻到一阵羊肉的香味,肚子里饥饿感直接把人完全弄醒了。四下一打量,发现桌子上不知何时摆着俩饼子和一碗羊肉,还写了个‘吃’字。李得一扑到桌前,甩开腮帮子就是一顿猛吃,吃罢了饭,李得一才注意到旁边桌上还摆着几张纸和一张字帖,一丝不苟的把手洗干净,李得一坐到桌前开始练字。
这两天顿顿都有羊肉吃,偶尔还能吃个白馍馍,长这么大头一次顿顿吃这么好,李得一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这肯定是孙爷爷给自己安排的,小孩家心里觉得暖和,越发练得认真。
眼一眨,两天飞快过去了。李得一记得清楚,今晚上第一批羊就要到了,今天山间的小路就通了,连着定北县一路直通清源山北面。清源山北侧的一片林子里,伐木的民壮都在这里集合,等着林外来人或者说来羊。林子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草都有半人多高。
钱把总命众人原地歇息,自己则带着几个兵士亲自蹲在林子外放哨。民壮们都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候,一个个屏住了气,大气都不敢喘。近二百号人沉默的等待着,寂静的林子越发沉静,静的让人发慌。
沉默的等待持续了没多久,忽然有人闻到了羊骚味儿,先是林子外放哨的兵士站起身来,抬头望草甸子上张望,然后由外到里,众人纷纷站起身,朝林子外张望。
一只头羊率先拱开半人高的草从,现出了身形,接着越来越多的羊群从草原中走了出来,从高空看,一个个的白点慢慢的汇集起来,在草地上形成一大片白云。
钱把总跟赶着羊来的三个兵士交谈着,这三人一人双马,不用说了,都是从突辽人那儿抢来的。王壮彪咧开大嘴哈哈笑着,吩咐人把道路让开,把羊群赶进林子。上千只羊,只要赶着头羊进了林子,其他的羊都会跟进去一点也不费事。林子中的兵士举着火把,沿着开出来的小路走着。回去的路由钱把总带队,王壮彪带着十几个兵士留在北边靠近草原的林子里继续守着,等着接应后面的兄弟。晚上干活的民壮也一起帮忙赶着羊往回走。一路上,大伙都不说话,忙着赶路,赶羊。李得一看着周围的民壮,虽然他们不说话,脸上却都带着笑,那笑容跟庄上秋日里收了粮的庄户一样。李得一看着看着,觉得这笑有点刺眼,来打草谷的突辽人,脸上也是带着这种笑。浑身打了个哆嗦,李得一不敢再想下去。赶紧跟上大队,脸上也挂上笑容,一起连夜往城里赶去。
李得一边赶着羊,心里也美美的,这么多的羊啊,敞开了吃,也吃不完啊,今年冬天不用挨饿了。傻小子这会儿光想着这么多羊足够自己一人吃的……
城内伤兵营中,孙老医官刚收到最新传回来的军情,喊过徒弟道:“我岁数大了,最近眼开始花了,你帮我看看。”“师父您都修成神目通了,自己不忍心看直说就是。”小徒弟揭破师父的心思,接过纸条开始念:“兵围京城,用百姓填壕,死伤无数。城未破,勤王兵马畏缩不前。”孙老医官听完,老泪纵横:“京城的护城河十多丈宽,这要死多少百姓才能填上!陛下,您敢不敢上城头看一眼,看看您治下的子民如何惨死。事到如今,陛下您可有一丝悔改?”孙老医官站起身,正正衣冠,对着京城方向一揖到底,满眼的泪水就此洒在地上。
“师父,您明知故问,当今陛下从未上过太祖亲创的扶国军校,不通兵事。更兼胆小如鼠,只知享乐,任用的大臣都是听他话的磕头虫,如何敢登上城头观战?至于百姓的死活,当今圣天子自登基二十年以来,加赋一十三次。百姓因此破家者不计其数,更甚还有插草卖儿卖女的。天子可有停止加税?师父醒醒吧,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小徒弟满脸悲愤,说道后面,嗓子已哽咽。
“为师岂能不知啊,岂能不知。为师哭的是我平周王朝六百年传承,如今亡于无知蠢儿之手。想太祖当年英明神武,于乱世中提三尺青锋,凭着亲创的长枪军阵,扫平八方诸侯,一合寰宇,再造太平。更是亲自制作出马镫,马蹄铁,自此我平周朝骑兵打的草原蛮人骑兵抱头鼠窜。就此驱逐占据中原百载的北方蛮族,建立我平周王朝,而后兵出塞外,破灭强盛一时的匈奴汗国。征讨四方蛮夷,扫除无数胡虏,草原蛮族始称太祖为天可汗。”
歇了口气,孙老医官接着唠叨太祖的丰功伟绩,“太祖扫平寰宇之后,回朝亲创扶国军校,自任校长,我军中由此代代人才辈出,边关更是稳如铁璧。政事上也是高瞻远瞩,首创三权分立,军政分开,严禁军人干政,文人统军。如此种种英明决策,开千年未有之盛世,保天下天下数百年之太平,四夷宾服,万邦来朝。未曾想后辈小儿一番胡为,便让太祖一生心血付诸流水。”孙老医官越说声音越大,身体也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小刘医官一看不对,赶紧上前扶住师父,把师父扶到床上躺下。转过身找来安神药酒,“师父,喝点酒,歇歇吧,您这几天太累了。”孙老医官喝了药酒,又唠叨了一阵,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小刘医官看师父睡安稳了,转回身走到桌旁坐下,开始一条条整理这些天的军报,从突辽人破北门关,一直到兵临残阳关,破残阳关兵围京师。一条条按日子罗列起来,数数日子居然仅用一个月多了一点。“北门关到京师,上千里的路程,突辽人骑兵昼夜前行都要半月之数,这一路上大小关隘六七处,北门关,大散关,残阳关三处大关,突辽人居然只用一月有余便悉数攻下!”倒吸一口凉气,小刘医官暗忖道:“突辽人此次攻城快如闪电,多有‘爆箭’之功,我朝猝不及防,伤亡必定极大。以我朝军队现在的模样,这么大的伤亡,肯定立马四散溃逃,哪里还能挡得住突辽人南下。话说回来,天下兵马近年越发不堪,早已腐烂透顶,陛下又多派不通兵事的文官领军,败的如此迅速倒也不足为奇。”此刻伤兵营的那一点灯光随着吹进营帐的一股冷风不停摇曳,看上去随时都会熄灭。
李得一跟着大队赶着羊,美滋滋的来到城下,虽是深夜,因早有商议,西城门并未关闭,知县带着几名衙役也守候在此,连人带羊绕道西门开始入城。入了城,县令带着人分走事前商量好的的部分羊,剩余的在军营中就地宰杀。一时间军营中羊骚味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到了地方已有安排好的军士过来亲自指导李得一学着杀羊,这也是孙老医官早安排下的,为的是让李得一见见血。
第一次杀羊,一刀子扎下去,李得一被羊血溅了一头一脸,虽然吓得腿肚子打转,好歹没当场软倒。到了此时,天也快亮了,山林子里负责殿后的军士也陆陆续续回到兵营中,火头营也开始鼓捣早饭,就地取材做起了羊骨头汤,刚杀的羊骨头,撒上点盐,熬上片刻,香味就飘了出来。那些跟着威北营进山伐木的民壮,今天每人都分了一碗带着羊骨头的肉汤,好些民壮不舍得吃,把羊骨头偷着从碗里拿出来,用嘴嘬干了上面附着的羊汤,然后揣进了怀里,打算拿回去给家中父母,老婆孩子也尝尝。
李得一自然是有小灶的,照例是一大碗带肉的羊汤,就着几个饼子,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饭,抹抹嘴李得一就要睡下,小刘医官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弓,“从今儿开始,你每天还要练习射箭,以后与突辽人打仗不会射箭可不行,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一石弓,平日练习用的。”李得一耐着性子听完,等小刘医官一走,顿时睡意全无,从床上蹦起来两手捧着弓仔细打量起来,越看越开心,不自觉的就笑出了声。李得一是高兴坏了,可终归是个孩子,抵不住睡意,到最后竟是捧着弓睡了过去。
小刘医官从营外回来,一看李得一这副睡像,摇摇头,笑着把弓从李得一怀里拿出来。“也不怕把弦弄坏了。”转身给李得一把弓挂到了墙上。
接下来十几天功夫,隔几天就有一群一群的羊被赶进威北大营中。威北大营顿时热闹起来,羊骚味儿、血腥味儿弥漫整个大营,全营的人都动员起来帮着杀羊。羊皮拔了挂在太阳下晒干冬天做成厚皮袄,又保暖,又能防身,羊肉挂在阴凉通风的地儿风干,羊下水就先给兵士们开了荤。
到了最后,出门打突辽人草谷的兵士回来了,受到大营中兵士们英雄一般的热烈欢迎。当火头兵把羊血肠和炖羊肉端上来犒劳这些英雄时。英雄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连连摆手说这些天吃羊肉吃的都吐了,强烈要求换成平时吃腻歪的饼子和咸菜。
整个威北大营热闹非凡,人人都在为这个冬天有了足够的吃食而高兴。
京师,呼啸的秋风吹干了城头的血迹,一员胡子花白的老将正紧裹披风,迎风孤立观察着城下突辽人的动向。不多时,有亲兵护卫来到身边,“老将军,今日守城的金汁,器械都已完备,请查验。”这员老将意兴阑珊的摆摆手,“不必了,你代我查看一番便是。我再观察一阵突辽人的情况,你先下去吧。”亲兵领命匆匆而去,与一位身穿大红斗牛服的官员擦身而过,亲兵匆忙之下,好似故意忘记了行礼。那位官员却不计较,径直往前走去,来到老将身旁,一拱手,朗声道:“种经略,令弟的事我已得知,节哀。”老将回身施礼,“舍弟为了掩护大军进城,孤身带兵与突辽大军周旋,虽说兵败身死,但虽死犹荣,不愧为我种家子弟!对得起我种家列祖列宗。”说罢扭过头去,再不愿多言。
来人不得已主动往前走了两步,与老种将军并列而立,说道:“朝中诸公畏突辽人如虎,不敢开城门接应小种经略入城,致使小种经略惨死城门下,所帅一万西军人马也被突辽人彻底击溃。此事确是朝堂诸公之过,可如今满城百姓生死,都系于老经略一身,还望老经略不计前嫌,竭力守卫城池。”“王复河,老夫敬你是朝中唯一知兵文臣,这才与你搭话。你又何必来此聒噪,即便老夫失守城门,这满朝的官员也大可投降了突辽人,继续当他们的公卿大夫。老夫竭力守城非是为这些尸位素餐之辈,乃是为了身后一城的百姓,这百万人的性命!”老种将军说着这话,满头须发皆张,显然已经在极力控制怒火。
王韶,王复河见种老将军已在愤怒的边缘,也不再废话,转而说道:“不知老将军今日守城有何难处,我尽量为你办妥。”老种将军用手点指城下:“如今护城河还有两丈就要被填完,我观突辽人早已造好攻城器械,到时攻城时这些器械一旦上城,我军未必能守得住。我带来的兵士这三日死伤惨重,不得已补充许多京营的人马,这京营的兵士你是知道,胆小如鼠,缺乏训练,如何抵挡突辽虎狼?我已把剩余的西兵精锐整备好,待突辽人攻城时,我亲自率队从侧门杀出,烧毁突辽人的攻城器械,如果功成,尚可守住京城,如若失败,请王相公早早从南边的水门逃走吧。”
王韶道:“何需老将军亲自上阵?”“哈,哈,哈……如今这京中诸将,朝上重臣还有谁敢出城与突辽人野战!?”种老经略不怒反笑。
王韶接过话来:“种老将军坐镇城上不可轻动,到时即便顺利烧毁突辽人的攻城器械,种老将军必然身陷敌营。那时必然无人可救援老将军,老将军若是身死,还有谁来守城?到时突辽人只需缓缓攻打,中神城必然指日可破。”种老将军沉吟许久,喟然长叹:“唉,我岂不知啊,但如今我若不出城野战,怕是三五日,突辽人就要攻破城墙。如今除我之外,并无人有胆领军。舍弟若是尚在,倒是不惧,现如今为之奈何?”
“老将军切莫忧虑,我来替老将军领兵出战,如何?”王韶上前捧住种老经略双臂,直接说道。老钟将军惊讶道:“王相公,若无上命,老夫岂敢指派相公出战。况且此次出战,十死无生。王……”王韶直接打断种老经略的话,“不必多言,我早已为今日出战做好准备,你来看。”说罢,直接撕下外面的大红斗牛服,露出里面的一身铠甲。清晨的一缕阳光直射在这铠甲上,反出耀眼的亮光,照的王韶此时状若天人。
“王相公,这,这……”种老将军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身为枢密副使,本有节制众将之权,老种相公接令!”“末将在。”老种相公不由得抱拳应道。“军令,种老将军死守城墙,不得擅自出战,由我亲自率军狙击突辽攻城队。”“末将接令!”
言毕,王韶怕再生事端,与老种将军一抱拳,要过老将军的令牌,匆匆而去。
“来人,将战鼓运至城头,待会儿老夫要亲自擂鼓,为王相公助威!”老种将军高声喝令。
城下,老种将军事前校点出来准备出击的两千多兵马正在给战马喂黑豆,鸡蛋等细料,众兵士都知道此次出战全靠马力,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喂了战马。王韶走下城墙,在自己的几名亲兵护卫之下,直接来到众兵士中间,把老种将军令牌一举,高声喝道:“本官乃是枢密副使王韶,此次代老种将军帅诸位出城迎敌,希望诸位拼死一战,凯旋而归!这里是老钟将军令牌!”底下的兵士一听临阵换将,顿时有些炸锅“王韶,是不是收复河湟那个?”“就是他,听说他当年杀的西羌血流成河,在河湟说起他的名号能治小儿夜啼。”“对对,就是他,由他领兵,定可凯旋而归。”这是王韶早就安排好的自己的亲兵家将混入人群中故意大声说话,以求短时间掌握军心。这次出击,本就各军混杂,虽然西军人马占多数,但西军伤亡惨重,凑不齐出击人马,故而也有不少其他兵士混编其中,才将将凑够两千骑兵。
忽然有人高声喝到:“愿随相公死战!”随即有人高声应和“愿随相公死战!”王韶见军心可用,点点头,开始整队。
种老将军看到王韶短时间内整军完毕,点点头暗自称赞:“王相公虽是文官出身,到底是收复河湟的宿将,一身本事不曾被这朝堂上的权利富贵腐化,却是不凡。”
“呜……”城外,突辽人进攻的狼号,随着猛烈的秋风传入城中,“今年的秋风真猛啊。”老种将军嘀咕了一句,一抖披风,振奋精神,擂响了战鼓,指挥众儿郎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