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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军医不想竟也是樊丹人氏,随军从医二十余载年月,在与苏绚闲聊时尘封的回忆一点点变得鲜明,最后只换得无尽的感慨与唏嘘。直至瞧见王衡在院子外头探头探脑的模样,那军医方才惊觉时候不早,连忙向苏绚告了辞,起身离去。

王衡这才笑着进了屋来,愉悦之意溢于言表,欢畅地唤了声:“小姐。”

苏绚英秀的眉梢一扬,道:“你来做甚?”

王衡讨好道:“末将恐小姐无趣,前来转转。”

苏绚轻轻一哂,王衡又道:“外头绿梅开得正盛,倒是别俱一番景致,小姐若是呆在屋里觉得无趣,不妨到外头走走。”

苏绚道:“原来唤作绿梅,是挺漂亮的。”

王衡:“小姐今早也去赏花了?”

“屋里插得到处都是,瞧见了。”

王衡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挠了挠头纳闷道:“不是罢,这花今早上才瞧见开的……”

苏绚笑了笑,端起茶盏,手中转着杯盖,不作应答。过了片刻后又道:“无事的话就回去罢,军中物事繁忙,别因我而耽搁了。”

其实刚才与那军医聊得太久,她口有些渴了,奈何鹿儿不在,杯中茶水又已冰凉,她实在不想干着嗓子再聊下去。

王衡听出来苏绚这是在下逐客令呢,暗自伤心了两秒钟,遂道:“破晓时蒙杰那厮暗里派人出了城,看那模样应是个信差,出了城一路朝北奔去。”

茶杯触着桌面,“硌”地一响。

苏绚深吸了一口气。难怪说昨晚她一夜难眠,心里总觉得隐隐有丝不妥,竟是疏忽大意到完全忘了这一茬。那密信无论是让金辽南国半途截下还是顺利送至拓达手中,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王衡不慌不忙又道:“好在王爷与将军料事如神,先前已合计好在半道上设了埋伏,觑见信差便追上去,把信截了。”说着把信取出来呈给苏绚,“将军唤末将拿来予小姐您瞧瞧。”

苏绚看着那封信,思索良久,也不知霍飞虎是何用意,但在强烈的好奇心下还是忍不住接过信,打开看了。

信中所写竟是与苏绚的预想完全一致。只见那密信上回报了三件事,一:樊军军情。二:樊军与金辽南国的对峙战况。第三便提到了霍飞虎与苏绚。说是此二人与拓达先前所述相差甚大,恳请其指示。

苏绚垂着眼缓缓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折好,整张脸冷冷清清,正如杯中凉去的茶水。

王衡在一旁暗自感叹,霍老王爷与霍飞虎看完信后都是这副神情,清冷如水却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成竹于胸。太像了,简直就是注定中的一家人。

苏绚漫不经心道:“听鹿儿说,律吉司王身子抱恙已久,如今是连床也下不得了。”

王衡点了点头,浓黑的双眉无意识地皱了起来:“这般说来,北国要提早改朝换代了么。”

苏绚眼中饱含深意:“兵权可全都掌控在拓达那厮手中。”看来那皇位已成了拓达囊中之物,现今大樊俨然成了各国眼馋争抢的一块肥肉,明着他派了一万大军前来助战,暗里却试图摸清大樊根底。大伙心知肚明,拓达能从一个庶出的二皇子到如今权倾朝野连律吉司王亦不可控制的王位候选人也绝非善类,保不定战事一停这厮便把矛头对准了大樊从而坐收渔翁之利,届时三国俱是物尽兵乏之际,又如何能抵抗这蛰伏已久的豺狼。

而于另一边,金辽南国。

大岭城失守的战报传来,举国震惊。经此一役金辽士兵阵亡五万余人,而攻城的樊军未及两万人!数年的精心计划毁于一旦,大岭军营米粮兵器充盈却一夜之间为敌军所用,镇关大将阿普尔溃败逃亡。

樊军两万人竟将堂堂大金辽国勇士逼至如斯田地,其耻其辱莫过于此。南国国王惊闻败绩羞辱难当竟是当场气得吐血。而后立即调兵遣将,升授阿檫禄为大元帅,统筹全局,令增辽兵精锐直压北疆,大有满腔仇愤誓灭樊国之势!

然而此时,大樊却是捉襟见肘上下不得。南疆有南容虎视眈眈,兵力不可调度。能应援北疆的兵力唯有中原地区及樊丹城,兵源渐竭。

自皇甫麟执政以来,大樊便顺应民意不再强制征兵,以致这十二年来樊国从军人数比之先皇在位时骤减过半。大樊如今什么都不缺,除了兵。唯今之计,便只有釜底抽薪顽抗到底。

霍飞虎下令全军戒备,而后逐一排查搜捕隐藏于樊军中的辽军内应,以防辽军里应外合之计。

今日正值腊月十五,天空中盘旋已久的阴霾难得散去,露出暖阳一洒倾城。

可苏绚此时却有些愣。眼前各种糕点吃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几个大箱子陆续被士兵抬进屋里,苏绚忍不住问:“干娘这是要把我全部的家当都送往这处嘛?”

立即有士兵答道:“老夫人念小姐身在边关,只怕将军照顾不周让小姐吃了苦头,这便特意多送了些御寒的衣裳来。”

苏绚静了静,问道:“干娘近来可好罢?樊丹城这时候也不暖和,雪化的时候冷得刺骨,王管家得时时仔细着,千万别让干娘冻着了。”

那士兵咧了咧龟裂的嘴唇笑了笑,又道:“小姐勿担心,这些王管家自然晓得。”

苏绚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见那几个士兵俱是一脸风霜未曾褪去,眼底乌青疲惫,显是从樊丹一路兼程而来,便遣了他们下去歇息。

鹿儿打开箱子随意翻了翻,除了新做好的衣裳、裘帽、手套、靴鞋,还有女人家用的面霜、膏药、胭脂水粉、头饰发饰等,足可见老夫人用心之致。最后一个箱子里装的却是些男子所用之物,应是老夫人捎给儿子的。

苏绚忍俊不禁道:“干娘予我备了三大箱还有这般多吃的喝的,虎哥才这一丁点,没准我才是干娘亲生罢?”

鹿儿不接她这茬,手里摆弄着匣子里的妆红。

半个时辰之后,苏绚望着镜中的自己,幽幽地叹了口气。

鹿儿眉眼一挑,捡了只镂金羽钗插入她发髻中,揶谕道:“小姐可是有何不满么?”

苏绚即刻道:“没有。”顿了顿,又道:“太漂亮了,有些不习惯。”

鹿儿笑道:“自己的脸怎会瞧不习惯。大樊的水粉不如南容,鹿儿即便手巧亦只能化出这等妆容,若是换做从前,小姐只怕是要大发雷霆了。”

苏绚眯了眯眼,只觉心头一堵。鹿儿这话说得仿似毫不经意,然而苏绚却从话里察觉到了一丝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响午时,苏绚把糕点攥了几个食盒,正打算把老夫人送来的衣物一并给霍飞虎拿去,王衡不早不晚地来了。

王衡不敢拿正眼看她,一路走着,发现所有士兵都看直了眼。

苏绚走在前头,绕有趣味地问道:“谁那么大的胆子提出这主意?禁卫军与黑骑军比武,你们将军与老王爷还答应了?”这倒是有意思,叔侄俩带的兵都杠上了,大岭城这半个月来诡异的风平浪静果真要是把这群神经紧绷的人熬疯了。

王衡回过神来:“啊?噢,董副将提的。说是整日舞刀弄枪的干比划,还不如一对一地打呢。”苏绚笑道:“那也不能自个人对打啊,哪儿下得去手,不是还有辽军么?”

王衡嘿嘿直笑,暧昧道:“王爷说来者是客,咱不能仗着人多就欺负外人,对我军名声不好。”苏绚“噗嗤”一乐,王衡小心瞄她一眼,问道:“小姐腿伤好利索了不曾?”

“皮外伤而已,不碍事,几日前便痊愈了。”

两人一路闲聊,沿途穿过军营,片刻后走到城南校场边缘。

校场上热闹非凡,没有任务的士兵大半都集中过来了,闹哄哄的。正在教习亲兵武艺的霍飞虎在突如其来的骚动中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苏绚。

饶是苏绚也不禁老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朝老王爷福礼。

霍王爷瞧她的眼神那叫一个绵长深邃,乐呵呵道:“原是你来了,方才一晃眼,还以为瞧见仙女下凡了。”

苏绚被他这话激得抖了抖,忙道:“老王爷莫再取笑我了罢,仙女听到了会哭的。”

老王爷朗声大笑,霍飞虎走了过来,苏绚便道:“虎哥。”

霍飞虎点了点头,两人无话,苏绚微微偏头也不知是在对着何人说,只听她道:“干娘差人捎了不少东西来,这处有两壶酒与几盘鹿唇,想是托我拿予您的。”

“哎哟,”老王爷稀罕道:“这可是好宝贝。”说着从苏绚手中接过食盒,又递给身旁侍卫,笑道:“好东西不能独享,拿去分了让大伙都尝尝味儿。”

校场上兵将闻言呼啦呼啦蜂拥而上,带起的风在地上打了个旋,一眨眼功夫,几个盘子空空如也。

苏绚:“……”

霍飞虎:“……”

王衡抓狂咆哮道:“兔崽子们!老子还没吃上呢!!”

将士们哄笑成一团,苏绚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眼角余光瞥见霍飞虎正看着她,遂侧脸与他对视,霍飞虎却不自然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苏绚简直莫名其妙,老王爷又朝她道:“前几日飞虎与王衡猎了些皮子回来,料想你会喜欢便都予你留着了,不妨现在去选选……”

苏绚心道我还是比较想留在这里看热闹,但老王爷亲自开口她哪敢不领情,只怕事情并非是去选皮料这么简单。

回到府内,两人入座书房,小厮端上热茶后将门掩好,退去。

苏绚笑得有些无奈,道:“王爷有话不妨直说罢,我等都是爽快之人,不喜兜兜转转那一套。”

霍徽心情愉悦,只笑道:“正是如此本王才会唤你前来。”

苏绚心中有数,隐隐猜出几分端倪,却不动声色地等他开口。

霍徽道:“这第一件事,乃是关于北国二皇子拓达。”

苏绚提醒道:“现今已是皇帝了。”

霍徽摆手道:“忘了忘了……依大樊如今腹背受敌的局面,北国在这时更朝换代确实令人不安,陛下虽传了密令要我等小心提防,但实不相瞒,我们对拓达这人了解得太少了,本王又从未与他有过交集,实在看不透他,思来想去,心里也急得很,便想着能否听听你的意见。”

苏绚哭笑不得地想你们跟他不熟看不透他难道我跟他就很熟我就很了解他吗?

霍徽沉吟片刻后道:“不知在你眼中,拓达是个怎样的人?”

苏绚想了想,如实道:“聪明,城府深,会装。但不多疑,果断,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想当初战事待发时他放下皇子的身份“发自肺腑”地委托苏绚劝皇甫麟结盟,到现在不可一世有如施舍恩惠般打发大樊的求助,这趋利避害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及的。

“但也不必太过担心,纸上谈兵那只是假本事,他没有真正融入过一场战役中,带兵打仗的本事不如你们,君王的威望谋略不如陛下,俗话不是说姜还是老的辣人还是老的精么,有王爷您坐镇北疆,怕他个毛头小子作甚!”苏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道。

霍徽大笑着连连点头,乐不可支道:“就你能说会道,大嫂之前便与我说,你这孩子顽皮得很,我是一直都不相信……”

苏绚眨了眨眼,登时懊恼地叹了口气,怎么一不留神就把本质给暴露出来了呢!

霍徽:“半月前劫获的那封密信想必你也瞧过了罢。”

苏绚不答,霍徽从锦盒中取出两封密信,从桌的对面推向苏绚。

“这是拓达予蒙杰的回信。”

苏绚皱眉道:“信是如何得的?这会令他们起疑心的。”

霍徽宽心道:“沿途一路都设有埋伏,待信差歇脚时给他下点迷香蒙汗药,飞虎派的人是个老细作,应是能不露出破绽。”

苏绚:“王爷在信上做了手脚?”拓达会有回信说明是收到蒙杰的通信在前,她才不信这叔侄俩会把大樊的这点家底亮给外人看。

果不其然,霍徽道:“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只略微改了些许不甚讨喜的字数。”

苏绚忍不住笑了起来,调侃道:“这样都行……不愧多才多艺潜能无限的樊军!”

霍徽笑道:“把信取出来看看。”

苏绚立马笑不出来了。她盯着那信看了一会,嘴一撇,自言自语道:“不看,这是机密罢……我还在反省呢……”

“反省?你为何要反省?”

苏绚垂头不答,默默地跟自己手上带的珠子较劲。

霍徽稍一思索便猜出了几分,不禁莞尔道:“我与飞虎从未把你当做外人,闲话让别人说去,别往心里去。”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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