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绚病了。她这一场重病来势如山,病势沉厄。具体情势无人知晓,但众人却是亲眼所见她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这一变故来得太莫名其妙唐突古怪,令人琢磨不透理解不能。
皇帝皇后派人传旨不住慰籍,赏赐了珍物命御医前来诊治。然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是叹息摇头,惊惶无措地走了。
皇甫麟问故,只有一老御医颤颤巍巍地道:“回禀陛下,苏大人只怕是丧了七魂六魄,形如空壳,恐怕命不长久不能再予朝廷尽忠矣。”
皇甫麟听完后勃然大怒,直斥其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心中却是泛起了一股子阴冷滋味,突觉此人来路稀奇,在所有人毫无防备时突然闯入他们的视野中,会不会去时也像这般无缘无故的消逝?
苏绚面素如纸双眼紧闭,终于在昏睡了三天三日后恍惚醒来。府内还沉浸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侍婢立在床前寸步不离,梅子趴在她床沿边睡着了。
苏绚睁开眼珠子转了转,刚要喊人。床边侍婢瞠目结舌震惊地看着她,那表情跟见了鬼似的。随即只听那侍婢“呀”地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出去喊人了。
苏绚:“……”
不过片刻,夜半三更的苏宅一片灯火通明。
梅子抱着她一通大哭嚎啕,苏绚被她勒得眼皮翻白,险些又要昏过去。
苏绚苦口婆心地安抚众人情绪:“我没事了,真的……别哭啦别哭啦……”
季姐怒其不争:“没事你呕血做甚!”
苏绚忙不迭告罪:“是是是,季姐姐教训得是。我日后坚决不干这种缺德事儿了!”
齐娘揉揉她的狗脑袋,唏嘘道:“这般油嘴滑舌的,应是真好了。”
苏绚乖巧点头,靠在齐娘怀里,眼望众人,一一喊道:“小哥,鹿儿,藩大哥,孔大哥。”一时间百种滋味涌上心头,让她湿了眼眶。
梅子觑得时机,惟妙惟肖地学苏绚的语调说话:“哎呀,你也要哭啦——别哭啦别哭啦——”
众人哄笑,苏绚乐不可支,笑得又咳又喘。
齐娘心疼道:“勿再多言,仔细着身子。”末了又问:“饿了不曾?”
苏绚摆了摆手,道:“不饿。大伙都回房歇息去罢,诸事待明日再说。我有点困,想再睡会。”
季姐嘱咐道:“炖着参汤,喝完了再睡。”
苏绚点头,众人一一散去,唯郑三站着不走。
苏绚满眼含笑,打趣道:“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小哥是要毁我清白么”
郑三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笑道:“真要毁你清白,你还逃得掉么。”
苏绚一呆,随即一脸惶恐地道:“小哥别吓我!人家大病初醒,惊不起吓的!”
郑三对她无厘头的思维模式早已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苏绚突如其来一阵不安,朝被窝里拱了拱,心虚问道:“怎了”
郑三点星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他直直凝视苏绚,一时间欲言又止,最后道:“为何总拿自个的性命开玩笑。”
苏绚说:“哪里的事儿,我没有啊……唔,好罢,我错了。”
苏绚从被窝里露出三根手指,指天划地地发誓:“决计不会再有下次了!”
又叹气道:“让大伙担心了。大夫可有说我得了甚么病”
郑三:“失了魂魄,形如空壳。”
苏绚嗤道:“庸医!我就是做了个梦而已。”
郑三道:“一个梦做了三天三夜”
苏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哦。还真挺长的,呵呵呵。”
郑三沉吟片刻,又道:“那日殿试究竟发生了何事”
苏绚被他问得一怔。平素里小哥不是这种刨根究底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苏绚试探地问:“小哥,你不高兴”
郑三答非所问地道:“日后要去何处带我一同去。”
苏绚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道:“小哥要予我做侍卫嘛”
郑三不可置否,苏绚兀自觉得好笑,乐癫癫地道:“既是兄长管家,又是知己战友,现还要予我做侍卫,小哥你确定你不是属猴的”
郑三呼吸发着抖,眼中那复杂的情感在这一刻毫无遮掩地涌现了出来,二人目光对上,苏绚看得心惊。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下了决心,语调声微微发颤:“其实小哥心里一直……”
苏绚一颗老心通通狂跳险些就要迸出来,疾疾打断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咱们不就是好兄妹么?”
郑三忽地就静了。就似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突遭倾盆冰水,“唰”地一声浇灭了所有的光亮和热度。
苏绚喘了口气,又道:“我一直敬小哥如兄长,一直都是……如今是,日后亦是,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辈子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么?”
郑三没有再回答,他垂着眼望着地面,沉默了很久很久。
苏绚无论如何亦料想不到会有这种场面,堪堪理清了头绪,却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小哥这是要向她表白?!这到底闹的是哪一出啊啊啊啊!
苏绚紧张咽了口唾沫,只觉口干舌燥喉咙就要冒出火来,小心翼翼问道:“小哥?”
郑三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真正刻骨的苍凉:“方才与你闹着玩的,别往心里去。”他道:“早些睡罢。”
苏绚手脚冰冷,意识到自己做了何事。然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郑三走上前去,如往日一般宠溺地摸了摸苏绚脑袋,转身一挥手离去。门被轻轻的扣上,那一瞬间苏绚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被拒之门外,似乎将某种情愫无情地关进了自己的回忆中,并且加了把无解的锁。
苏绚大病初愈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间传遍了整座樊丹城。翌日登门前来送礼慰问的官员络绎不绝几近要将苏宅的门槛踏平。
苏绚虽是百般诡变无常,身子却是在钦赐的鹿茸犀角等大补之药灌着撑着下慢慢好了起来。再加上这几日吃了即睡,睡饱再吃,天天脚不沾地日日身不晒太阳的一番调养,当即又恢复了往日面色红润,身子矫捷的模样。
这厢苏绚与老夫人正聊得火热,嬉皮笑脸插话打诨没正没经,银铃笑声不绝于耳。
鹿儿进屋,小声道:“小姐,丞相千金造访。”
苏绚头也不回,顺口道:“忙着呢,不见。”
鹿儿点了点头正欲退下,苏绚忽地一顿,问道:“谁家千金?”
鹿儿:“丞相家的千金,施侯小姐。”
苏绚道:“她一人来的?”
鹿儿看她一眼,似乎在疑惑苏绚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回道:“带着两丫鬟。”
苏绚一番思索,吩咐道:“去唤她过来这处,就说我身子不适还不方便出外待客。”
季姐看着她脸上隐含兴奋的笑,眼皮不由突地一跳,道:“唤她过来作甚。”
苏绚露出甜笑,撒娇道:“过来陪咱聊天儿啊!”
季姐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苏绚继续方才与老夫人的话题,道:“季姐姐手艺可巧了。我现穿的衣裳都是季姐姐做的呢!”
老夫人慈眉善目,唇角含笑:“这般说来,你也会做衣裳?”
苏绚谦逊道:“手艺不精……嘿嘿嘿。”
季姐道:“老夫人莫听她胡说,这人连银线与丝线都分辩不清,唤她缝个钱袋子还给针扎了手,要死不活捂了好一阵呢。”
苏绚:“……”
苏绚惆怅地看着她。
老夫人忍俊不禁,笑个不停。
苏绚哀怨地看着她。
老夫人道:“如今可分得清了?”
苏绚登时炸毛:“明日我给干娘做件衣裳!!”
老夫人道:“当真?”
苏绚为争一口气想也不想:“当真!真真的!”
季姐朝老夫人使了个胜利的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鹿儿将施侯颦引了过来。她本就是天生丽质的美玉佳人,今日一身水绿色霓裳更是将人装扮得光芒闪亮,熠熠生辉。
施侯颦进了屋,整个人愣了一下。她原以为可以单独与苏绚相处一室,未料到这屋里竟还有这么多人。
身后两个丫鬟福身道:“见过老夫人。见过苏大人。”
施侯颦福身道:“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对这闺女印象还是不错的,彬彬有礼温顺贤德,若不是性子太过娇弱,没准就成了她霍家的儿媳妇了。
老夫人道:“来着皆是客,无需多礼。”
侍婢端上热茶,苏绚瞧了她一眼,淡淡道:“承蒙施侯丞相及施侯小姐挂记,苏某感激不尽。”
施侯颦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还盼苏大人早日康复,身体安康。”
苏绚点了点头,客气一笑。
屋内数人因这位陌生客人的到来一时止住了话题,冷场。
苏绚恍惚间看见一群乌鸦从头顶嘎嘎嘎扑哧飞过。
施侯颦瞧上去有些紧张,自打进了这屋,她的眼睛就没有一刻离开过苏绚的脸。
苏绚被她那眼神看得发毛,心想是自己先认出她的这件事儿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不然肯定会被她扑过来掐死。
这个施侯颦终究不是那个真正的施侯颦,她便是苏绚的死党许婷婷。苏绚知道她是许婷婷,许婷婷也知道对面的人是苏绚。然而苏绚已经知道许婷婷认出自己,许婷婷却还以为苏绚还没认出她来。她心思没有苏绚的那么深,做不到苏绚那般的深沉隐忍。她率直而单纯,积压在心中的情绪至此时再也忍不住,眼眶徒然变得通红,眼泪止也止不住,吧嗒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