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脱口而出,就像一个魔咒,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将吴归和在场所有的人一样都定住了。
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在他想到之前他就已经说了出口,声音不小,语态自然,甚至嘴角都还残余着他自己未曾发现零星难得温和的笑意。吴归怔忪在原地,他所受到的冲击一点都不比满心想着传宗接代的肖老婆子,也不比保守的乡人们少。
肖老婆子最先反应过来,颤颤巍巍的指向吴归:“小兔崽子你什么意思!”
吴归没有回答。他还恍惚在自己说的话中,他惊讶,但却不惊愕也未曾有话出口难收回的悔意;他就像是猛然间被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一般,慢慢的将手抚上身后白衬衣领口露出的一小段后颈。
就像是还有什么温凉的触感留在上面一样。
不是皮肤上,大概每一次,殷绝触向这个位置时,是直接碰到了吴归的灵魂的。以至于到了现在,吴归还能找到细微战栗的感觉。殷绝的情绪像是被借由触碰直接植入了吴归的灵魂中,翻腾起来时吴归的想念,悲怆,浑噩,恨和爱,所有的情绪都被做引子调动起来了,一时间他心底酸甜苦辣复复杂杂的全倒了一地。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在心底反复的念着,察觉到自己在笑的时候又觉得眼睛里面开始湿润起来。所以殷绝不在,他就坐立不安到这种程度;所以他才那么迫切见到他,所以即使跨越了一个世界不辨认真伪不认虚实不知醒梦,他还是想见他。所以……殷绝才来到了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上,只亲口和吴归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吴归喜欢他。
不管那是不是“主角”,不管他叫不叫殷绝,甚至不管他是不是当年那个无法控制魔化,被魔气侵染的面目全非的怪物,吴归都好喜欢他。
他真心真意的笑了起来,却不想再回答肖老婆子的话了。他当然看见了村里的人们异样的,如同在看待异类、怪物或者是病人的目光,也注意到了一起来的同学惊诧的表情。可偏偏吴归快意的很,他甚至想要大笑出声了。
肖老婆子骂他:“畜生!你是不想认祖归宗了!你这是连你亲爹都不如!”她气的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指着吴归,面对着一大村的三姑六婆左邻右舍,连骂人都骂的利索不了,最后只能恶狠狠的上前,挥起手臂来就恶狠狠的扇了吴归一个巴掌,“赶快跪下认错!话是能乱说的吗!”
只有这种时候,肖老婆子才会拿出长辈的架子。
无论是吴归高中时候,肖老婆子找上门来,还是他返乡却因为还是学生没有给出充足的赡养费的时候,亦或是辱骂吴归妈妈的时候,或者是直接找上他妈家门的时候——肖老婆子都是极其泼辣的面对仇人的姿态。
直到高中被她堵上校门口,被窘迫的戳穿亲生父亲事情时,吴归才逐渐想明白,为什么在小时候他和母亲总是搬家,他的母亲总是换工作。也才明白在读幼儿园时,母亲去上班,他被关在门内,隔着防盗门听到的响彻邻里,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极其难听污秽的侮辱是谁说骂出的。
吴归没有退,只是低下头冷淡的揉了揉被打的涨红发烫的脸。
肖老婆子见吴归这幅死不悔改的模样,一恼火上来一弯腰搬起一旁的实木板凳就要往吴归身上砸。吴归不避不躲,只旁人见了肖老婆子这幅样子忙冲过来拉住她,一边说“哎这个治治就好了你也别太难过”一边又在说“别打坏了!这个会打死人的!”的劝架,肖老婆子被拉住了又去摸桌上的水果刀,吴归的同学看到这幅场景慌了,生怕她直接架着刀子就要上来砍人,拉过吴归小声让他快走。
“刀子不长眼的!”
“等你奶奶冷静了再跟她解释!”
“你也真是的,出柜出的这么突然……队长你提前说一声我们还好给你打掩护啊!”
村子那边也慌了,生怕拉不住肖老婆子出个命案——疫病才不算彻底解决呢,村长还没来得及庆幸这次疫病他所管辖的这块地方没有死人。劝架的拉架的,肖老婆子刚上手的刀很快被夺了下来,远远近近的利器全都被小心翼翼的给拿远了。肖老婆子刚站定,眼一瞧就看到吴归站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她,眼神冷淡的就像是在看什么无趣的猴戏。她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羞恼和愤怒又被腾的一把火给燃起来了。
这回远远近近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都被挪走了或是被几个人防护着,肖老婆子面色一滞,往地上一躺就开始哭嚎。
“老天不开眼啊!我一个孤寡犯了哪路神仙啊!儿子被婊丨子害死了,好不容易找的孙子又在作孽!不如带走我一条老命好了也省的我孙子病一生!”
她还在干嚎,边上村里人看不下去,隔壁嫂子跟吴归低声说:“你跟你奶奶认个错,服个软。这事是你不对,你奶奶也没绑着你去治病。”
吴归的同学扯了扯嘴角,低声说:“吴队长你要出柜也不是向这边啊……你看这边还把这当病呢。”
“你先服个软,等回去了怎么过还不是你自己决定,顶多别回来了。”
肖老婆子耳朵尖,听见了,身子一扭,也不嚎了,直直的坐起来盯着吴归那出主意的同学:“你教唆我孙子什么呢?该不会染着他病成这样的就是你吧?”
吴归慢悠悠的蹲下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衣衫不整坐在地上的肖老婆子对视。
肖老婆子一时间被吴归眼里陌生的情绪和寒意给呛住了,一时间居然冻在原地,哑口无言,什么哭嚎以长辈压人的气势都被堵在喉咙里出不来。
吴归说的很慢,一字一顿,异常清晰:“您先听我说,我爸死的早,但我还是认得他的。我把您当成亲奶奶一样赡养,可是您也别管太宽。”他站起来,对着他带来的那些队员抱歉的笑笑,“这饭也别吃了,让你们看笑话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他的同学们配合的说:“行,听队长的。”他在制药系这群学生的眼里,威望仅仅次于陈教授;更何况这群年轻人也不可能同这个十多年前才修进公路的山村里一样,看了这场闹剧,正为吴归憋屈的不行呢,异口同声的就应了。
肖老婆子有些慌。她敢对着孙子骂人教训是因为吴归一直在她面前都极温顺,久而久之她将吴归的忍让视为了本性,一时间见吴归翻脸,看架势还打算直接断绝联系,顿时慌了起来——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传宗接代,所以听吴归说不会有下一代的时候才愤怒焦急到极点。可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还是吴归啊!
肖老婆子一慌,直接拽住了站起来吴归的衣角。
吴归瞥了她一眼,蹲下身,细声细语的在她耳畔悄声说了一句话,肖老婆子如受雷击僵在原地。吴归站起身来的时候还对着她微微笑了笑,温和的将衣角从呆滞的肖老婆子手中抽走。
·
吴归并没有跟着回程的车一起回校。
他找了理由告别了队员,一个人背着双肩包慢悠悠的沿着小道往山野的深处走。左右四下全都无人,天地苍茫寥落的就像是一个任人跋涉的单机游戏。走到后头,连杂草萋萋的小路都消失了,丛生的灌木和遮掩的树枝彻底封住了前方的道路,吴归继续将挡路的枝条给拨开,扯着藤条开始攀登。
他或许真的走到了深山的极深处。
丛林一拨开就是一处难得的平坦之处,头顶的树木也生的不是很茂盛,正好容阳光缓缓的流进来。阳光洒在平整的草地上,正是暖和的时候,草地上杂七杂八的还生了些蓝蓝紫紫的小野花。
吴归将双肩包解开往草地上一扔,闲散的靠在一处树旁,慢条斯理的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了却不吸,只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燃烧的白烟袅袅娜娜的往上飘。
他左手伸进口袋里,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口袋中捕梦网柔顺的羽毛。
他深吸一口气,以烟为笔在空中绘写。
白烟袅袅的飘升,却始终没有散去,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上吴归。吴归画的很慢,可又极坚定毫无停顿,白烟一点一点的攀升流动,最后在空地的上方形成一个繁杂的魔法阵图案。
香烟恰好燃烧到最尾端,吴归咬着下唇,恋恋不舍的将左手从捕梦网上移开,虚虚一点。
烟雾像有重量一般的落到了地上。
吴归不安似的,重新握住了口袋里的捕梦网。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来找你了。”
——他在梦里也是学习过魔法的。现在记忆回来,他自然也记起了几个学过的魔法阵。这个是最简单的传送魔法阵,目的地不定,可以将人传送到任意的地方。
可吴归信赖的不是魔法阵。
他握紧了手中的捕梦网,不安的又顺了顺网下手感温和的羽毛。
……无所谓啊。
别人怎么看他,前途是否有坎坷,他人再怎样的辱骂偏见都无所谓啊。
他不会像幼时那样,一个人蜷在防盗门口,一边忍受着防盗门挡不住的侮辱,一边埋头低低的哭了。
他现在有真正需要重视的东西。除了他所重视的,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啊。
吴归踏出一步走入法阵中,落在地上的白烟瞬间如同滴入沸水的油一般的炸开,沸腾起来牢牢的将吴归的身影给遮掩在烟雾里。烟雾缭绕了许久才散,散去之后,草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被扔下的双肩包被漏下的阳光浸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