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梦·零五十(1 / 1)

殷绝没有动,宛若他没有听到少年的话一样。但是吴归知道他听见了,殷绝用了很重的力气,就像是要把怀里搂着的人牢牢的揉进身体血肉中一般。吴归熟悉这种力度,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他能够听到自己骨头吱呀吱呀的响声,吴归没有躲,痛觉从这具不属于他的肉体上传达到灵魂。但是他没有躲开,没有吭声,只是将头埋在殷绝脖颈间,光洁的额头抵上了殷绝削瘦的锁骨。

吴归同样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大力度圈住殷绝的肩膀。

疼痛多好啊。他想,梦里面是没有疼痛的,可他现在疼的厉害——就像存在的证明一般。

吴归再次重复:“让我走吧。”

他听见殷绝的呼吸声,随后紧紧钳在他双臂上的力量消失。殷绝的手不再挟持他的双臂,而是慢慢的从少年的肋骨处一点点滑向脊椎,随后,吴归被拥抱住。

他在这个男人气息冷清异常冰冷的怀里,轻声说:“你也猜出我只是一个灵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殷绝道:“我能让你属于这个世界。”

吴归笑起来:“以这种模式吗?偷盗别人身体的模式?这不是我的身体,阿绝,这不是我的身体。”

殷绝说:“我知道。”

“希尔的灵魂还在这具身体里。迟早他会想赤古虎的灵魂一样反抗的。我是外来者,待不长久。”

殷绝说:“我知道。”他说,“我已经能置换灵魂了。到时候,给你找别的身体。比这具身体更好,更有天赋,更有权势的身体。”

“偷盗别人的东西,有意思吗?”

“我本来就是小偷。偷过金钱,也偷过生命,现在为什么不能偷别人的身体给你?”

“……这不对。”

“谁来判定对与错?乖,这具身体比你想象的要好很多,你能在它里面待更长更久的时间。反正你也无法离开,就好好的,听话的用它。”

吴归定定的看着殷绝。殷绝的瞳眸黑白分明,黑的如同看不到前方的深夜。他在殷绝的瞳仁中找到了希尔的脸。

这是张属于成年男性的脸。殷绝现在多大岁数了?十七,或者是十八?吴归大致的猜测,但是他却不敢肯定。他难以从对面这副过分冷峻的容颜中看出任何东西,甚至从眼睛中都无法辨识出殷绝的真实年龄。这个人就像是一个重返人间位于夹缝中的亡灵,时间对他来说,只像一个毫无价值的刻量度。

他绝对没有道德观。

主角的成长期一直在追杀和逃亡中度过,少年期本该是塑造人格最重要的时刻,但是他却在混乱之地以血腥的弱肉强食的法则生活。

现在想起《炼金之途》中的情节,吴归有些恍然。甚至在之后在他进入真正的秩序社会时,他其实都在以野兽的方式存活。他以野兽的方式伪装,以野兽的方式狩猎。

吴归说:“可是我不想这样。你不奇怪吗?你现在看到的究竟是我还是希尔?之前你究竟是在饲养一只赤古虎,还是在接受我的帮助?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吗?”

你知道你在我的世界不过是一本中的主角吗?

殷绝沉默了一会。他收紧了胳膊,吴归被勒住他怀里。殷绝忽然低下头,吴归感觉到他沉沉的头颅压在了自己发顶上。

殷绝:“我会知道你是谁的。如果你不想用别人的身体……再等我一会儿,我能造出一具人类躯体给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类躯体?年轻的?还是跟我一样的?你……你真实的相貌是什么样子?”

吴归一时间愕然。

“炼金术能做的,那本来就是可以创造出一切的神之术。我能给你做一个完美无缺的身体。”

吴归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不愿意留下来?”

殷绝的语气没有变化。但吴归嗅到了他话语内的血腥。吴归扯了扯殷绝的袖口:“没有。”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殷绝说,“我不信你,你一直在说谎。”

吴归一用力,将自己从殷绝怀里扯了出来。他成功了。殷绝神情平静的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怀抱,一伸手就扼住了吴归的喉咙。他的手掐在吴归的脖颈上,没有用力,只牢固的难以挣脱。吴归能感觉到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皮肤纹理的触感。

“我杀不死你。”殷绝平静的说,“否则我早就这么做了。我如果杀死你,你就赢了。”

“我不会赢。你和我不是对立的,阿绝。”

殷绝自顾自说下去:“所以我只有那一次动了真的杀死你的念头。如果你死了你能不能留下来?可是那时白十二死了,你还是会走。我就也就看不到你。幸好那时我没动手。现在我有把你留在这个世界的能力了。”

白十二。这是吴归印象中第一次在梦中,或者说,皆由梦境这个媒介真正的认识殷绝。殷绝试图杀死白十二只在那个贫民窟内几尺见方的寒夜,可那个时候,白十二分明才刚刚认识殷绝。

他和殷绝没有约定……那么殷绝的执念从何而来?

对了,吴归到底遗忘了什么?在现世中存在的无数个夜晚,他到底遗忘了怎样的梦境?

在火车上的那么梦境对殷绝来说是真实的吗?那个梦里,殷绝的名字还不是殷绝,甚至他或许还没认出他是独立的个体。但男孩子看过来的视线却陡然令吴归心惊胆战,他猛地一把握住殷绝掐住他脖颈的手腕。

“我忘记了什么?!你说过你曾有过一个弟弟……我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来过这个世界了?”

殷绝静止的瞳仁陡然一缩。他松开手,用几乎算的上是严厉的语气异常认真的道:“你想起来了?!”

“……我,是不是‘我’曾经的名字,才是殷绝?”

吴归是试探着的说出这句话的。然而这句话出口之后,时间就像是被停滞住。殷绝脸上没有表情,他以一片空白的平静死死的注视着吴归,随后,吴归看见殷绝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残破的,却第一次让吴归能感到他在开心的笑容。

“啊,对,这曾经是我弟弟的名字。”殷绝说,“我曾经有一个孪生兄弟,就叫‘殷绝’。”

——那个梦。

他作为完全的旁观者漂浮在木屋上方。他是空气的一部分,他就是世界,他也什么都不是,梦中的世界和他毫无关系,但是他却同这个世界共感。他从魔法阵的白光中感到极度的悲伤和压抑,惊惶扼住了他没有形态的躯体。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将去何处,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和年纪。他连眼睛都没有的视线,全部牵绕在一个男孩子身上。

背面是璀璨的辰星,他扫掉睫毛上的星光,第一眼就在静谧的深夜中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庞。

黑发,发尾鬈曲,纯黑色的眼球中有一团火光,眼尾骨处裂开几道蝴蝶翅翼般的银灰色痕迹。

包括那两幅掉在地上的相片。两个一模一样宛若人偶的孩童;一个美人领着孩童中的其中一个在阳光下荡着秋千。

最后魔法阵的紫光湮没了一切,包括男孩子最后看向他所在方向的那一眼。

吴归想喊对面那个人的名字,但是他却什么都喊不出来。他维持着启唇欲语的动作,却只能僵在原地。

他对面那个已经长成的男人微微笑了。

男孩的眉眼在这个人脸上拉长,眼尾刀刃一般的上挑,圆润的脸被刻成成年人的棱角分明。稚嫩荡然无存,只那份从深渊中生出的独特气息还萦绕在他身侧。吴归注视着他还似在梦境中的璀璨星空下,恍然睁开眼看到被神遗落的星光。

男人将手在眉骨后覆了片刻后拿开,那处如同草木生长一般,被隐藏的魔纹乍然出现。

他说:“对,我不叫殷绝。我盗用了我弟弟的名字;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过自己的名字。”

他的母亲,曾经的天之骄女,诞下了一对被诅咒的新生儿。没有一个人希望这对孩子活着,但偏偏他们在母亲的刻意冷落和嫌弃下依然存活了下来。

那是传说中的“恶魔之子”。可其中一个却是完完全全的人类身躯,只有另外一个做兄长的,才继承了恶魔的血脉。

不知怀有什么目的,为人母的女人将在冷水浸泡过几天几夜却依然奄奄哭泣的新生儿重新抱起,她给作为人的弟弟取了“绝”这个意义不详的名字,对有恶魔血脉的哥哥置之不理——对她而言,对这个世界而言,这真正的“恶魔之子”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

为什么要有名字呢?反正是一个怪物,反正迟早要被扼杀。

在来自母亲的敌意中,这对双生儿懵懵懂懂的成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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