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直到清晨还没有停。白十二醒得早,他们从贫民区出来,重新踏上石砖地的时候天色尚且熹微。但没过多久教堂的钟声就响了,天空和雪一样是苍白色,到达礼拜堂的时候雪还在下,但陆陆续续的,衣着朴素整洁的平民从四面八方涌来进入教堂。银六正站在门口,看到白十二的那刻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这边!”他跑过去拉起白十二的胳膊就将他往教堂内带。殷绝沉默的跟在他们身后,他又变回了一言不发存在感薄弱的十一。白十二抬头看了看教堂高耸的屋檐,那上面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白色。他们穿行过大门口宽大的拱廊,两侧高立着夹有壁龛的石柱和放有雕像的门道;冷天泛白的光透过彩窗玻璃倾入,和厅堂中长明不灭的烛火一起交映在厅内橡木漆椅上坐满了的平民身上。来晚了的平民秩序井然的挤在厅堂后,他们穿梭过密集的人群,在角落不明显处妹九探出头来冲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在被同伴占据了的位置处坐下,白十二才注意到整个团队的少年们大都聚齐了。
白十二有些惊讶。银六笑嘻嘻的贴近他,道:“平时安息日睡懒觉都不够,我们肯定是不会起大早来的。但是这次不同,加伊德修士会前来,教导未举行成人礼的平民识字。更重要的是,”银六压低了声音,但却克制不了话语中雀跃的兴奋和期待,他就像在吐出一段禁忌但美妙的咒语,“他是个初级魔法师。”
魔法师——对于他们这群看起来还较为体面的小偷来说,身份相差又岂止是云泥之别。就算对于行业正当的平民来说,也难以有与刚入门的见习魔法师攀谈的机会。商贩敢于在背地里斥责城主定的税收,调侃贵族们的八卦和情妇,但对魔法师却唯有崇敬。
此时序乐已经奏起,些许的窃窃私语顿时齐喑。白十二一一扫视过穿着黑袍的神父和衣着蓬袖白色长裙的唱诗班,停在最中心高大宏伟的神像上。
他本该在踏进穹隆的那一刻就为之叹止的。毕竟神祇的雕像在环绕的烛火和穹顶之上透进来的一束天光中尤加震撼;但是人太多了,尤其是在进来的那一刻,本来跟随在身后的殷绝一个错身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而在随意一瞥后延迟性的直面,神像依旧庄重宏伟,然而白十二却并未被震撼住。他好奇的打量那尊雕刻精细的神像,神像神情冷漠俯视众生;他的身后同飞鸟一样,展开着一对巨大的翅翼,神祇头上戴着柳条、枯枝和果实编织的桂冠,他一手高举者由两条蛇交缠而上,顶端停着一只展开双翅的飞鸟构成的法杖;脚边则放了一只倾倒的水壶,水流正从其中汩汩而出。
“时光领主,流动之神。”坐在身侧的殷绝说,他的嗓音在唱诗声中低不可闻。他就像是知晓白十二不了解、并且需要这些常识一般,慢条斯理的说,“大部分流动的事物都归他主掌,例如航运,商旅和时间。奔原城信奉他,并期待从这位神祇中得到庇护。”
唱诗声温暖低缓的环绕着全场。但白十二却莫名的感觉肢体发冷,他将殷绝的话听进了脑海,却丝毫不敢偏头看他。殷绝的语气轻松的像在随意的讲述一个故事,但是白十二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是随意。
毕竟白十二不知道的这一点是常识。而很少有人会将常识当成谈资,尤其是在众人皆肃静绝非是聊天的场合。殷绝的语气,又确确实实是在讲解。
他身侧的人微笑着将手掌覆在了白十二的手背上。白十二克制住自己缩回手的动作,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的手真凉。”殷绝压低了的嗓音里带有少年人特有的明晰,在唱诗声的应和中让白十二想起阴暗丛生青苔的石缝间流淌出来冰冷的泉水。但这份清澈下隐隐的带着些调笑,殷绝的指尖若有若无的轻挠过白十二手背时,白十二直视着前方,反手狠掐了一把殷绝的手腕,将之狠狠扇开。
殷绝收回了手,没再说话也没再做什么。唱诗班的歌曲已经停息,奏乐也安静下来,神父开始祷告。神父威严磁性而饱含感情的祷告声回荡在教堂内,白十二却一句都未能听进去。他悄悄的侧目用视线余光瞥视殷绝,少年嘴角没有笑意,侧脸表情冰冷僵硬,如同之前话语里的调笑是白十二一时的错觉。
祷告结束便是拜礼,大厅内足有整个街区的平民起立,在一片窸窣声中,殷绝低声道:“抬头。”
白十二下意识遵从了殷绝的指令。
头顶光影迷幻颜色绚烂的穹顶壁画就这样直接突兀的撞入白十二的脑海。
穹顶以大面积的白色和金色为底色,边角则绘有小片的深紫和黑色。白金的底色上绘画着云朵和立于云朵之上的诸神,他们姿态各异,一部份举起法杖指向黑暗那段。深紫和黑的底色上则涂绘着亡灵和雾状的黑暗生物;而在穹顶扇形垂落的穹隆处,绘着彩色的人形。图案太小人形太多,白十二抬首的时间又过于短暂,根本不足以看清细节处的人形动作。
厅堂中的群众已经完成了拜礼。白十二跟随着他们坐下,神父开始宣信和读经。
殷绝道:“那是创丨世图。”
随后他缄默不言。白十二脑袋中空茫一切,虽然好奇但不敢询问。他将双手握拳置于膝上,试图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听神父读经。对于不识字的所有平民而言,宗教经书是他们熟悉到可以背诵的唯一书籍;而信奉的神明流动之神的传说,是他们自小长大以来最熟悉的故事。
但白十二却没有丁点关于这些常识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竭力将神父的讲经内容记入脑海。非常幸运,今天神父所讲就是自创丨世开始的诸神旧经。
天地间最开始只有混沌。但在无限的混沌中,秩序诞生了。秩序即是光明,秩序亦是世界,世界内生灵繁衍,最初的那批生灵即是衍生出各个种族的神明。于是人类,精灵,矮人和侏儒诞生了。但世间有光即有影,有归于秩序的神明便亦有企盼混乱的神明。四大种族和神明同在之时被后世称为第一纪元中的“乐土”,然而在第一纪元末期,神明征战,世间接近末日。战火尚熄之时,未堕亡的神只皆离开此方世界,从此人世间只遗留下了神迹和传说,无神的第二纪元开始。诸神的堕亡和撤离导致世间秩序紊乱,被神抛弃的各族信仰崩坏,那段冰冷漫长的时期被后世称为“荒芜期”。
秩序不稳,混沌亦滋生出了被称作是“魇”的众多黑暗生物。魇因混乱而生,以恶与绝望为食。荒芜期时意志凋败的大陆无疑是魇们最好的温床,它们寄居在阴暗处,悄无声息的腐蚀本就孑孓而行的灵魂。族群和族群之间,同族和同族之间疑窦同邪念泛生,最开始是内战,接踵而至的是族群之间的战争,再接下来,就是黑暗生物的直接入侵。
如果说诸神的抛弃对大陆的子民而言是黄昏,那么在混战之中,黑夜降临了。这段最黑暗的时刻被划分为第三纪元。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矮人亦或侏儒,都只能面临挣扎着应付突然出现的新的、未知的敌人。这是真正的末日,内战和族群之间的战争有利益,有欲望,所以再激烈也能够揣摩;但魇不同,它们生于混沌,喜爱混乱,它们的存在原因便是混乱和破坏。直至最后的生灵在绝望中向诸神祈祷,转机才在最后和希望一起来到。
神父将旧经合上,虔诚且悲悯的垂下眼在空中划出斜线向下再绕回原地的圆圈。
“时光领主啊,愿您的旨意成全,我们依然在灾难之中,请您赐我们时间和四季。但愿如此。”
群众以同样的动作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圆,低念道:“但愿如此。”
白十二跟着他们的手势慢了两拍,好在也没有人关注他。随后就是较为自由的解疑,忏悔,奉献和诉讼,他一句也未听清,他恍若沉进海中,流淌过耳际的只有空旷滞缓的水声。他抬起了头直视穹顶,光从天眼处洒进,平滑的铺在诸神之间与黑白之间。
白和金即是衍生出诸神万物的秩序,那么紫和黑大约就是混沌。在旧经上语句晦涩不明的交代中,是神明先抛弃生灵才有全大陆与“魇”的“暝夜之战”;但留存下来的人类史书中依旧信奉赞美最后才出手帮助的神明,甚至在绘画中,所谓的创丨世图描绘的也是神与魇的斗争。
或许对于人类而言,磨难也是创丨世的一部分;也或许这份历史已经遥远到成为神话了。
“十二,十二。”
银六用手肘捅了捅白十二,放低的声音里全是压制不住的兴奋,“你看,加伊德修士来了!”
白十二慌张的平了视线,顺着银六的指示往布道台看过去。
一个青年正在和神父谈话,他披着一头干枯的金发,脸上没有笑容,颧骨凹陷,看起来削瘦而严肃;但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他穿着深靛色的外衣,并非是会衣,也绝非是法袍;白十二注意到他的肩侧绣了一只立于枯木上的秃鹫。他和神父说了几句,神父转过身示意群众中的未成年人跟随着修士前往偏厅。
人群中的孩童和少年们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妹九“啊”了一声,停在雀跃的潮流中回过身来就想要扯殷绝,后排陆续有小孩子推推搡搡的挤过来,殷绝让了一让就顺势避开了妹九。妹九有些失望的瘪瘪嘴,顺手就扯住了贴着墙壁站在一边想要等白十二的银六。
银六“咦”了一声,妹九为了掩饰尴尬一般的快速道:“走啦走啦,快一点。”银六被她扯着顺着孩童和少年们的人流往偏厅的方向小跑过去,还没忘回头看两眼白十二。
殷绝靠在教堂的墙壁边,隔着几个匆匆跑过去的小孩对着白十二扬了扬嘴角。
老三被拦在了偏厅门口。
加伊德修士面容冷硬的盯着他。老三和他身后站着的雀四一动也不敢动;他只比加伊得修士矮了半个头,可修士依旧俯视着他。修士冷冰冰的道:“我记得神父宣召过是让未举行成人礼的孩童随我来,你敢违瞒时光领主吗?”
“我才十六岁,两年后才是成人礼。”
“十六?”加伊得修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唐特将军十六的时候已经将整个西瘟疫森林的魇屠戮了个干净。而你,就算把贵族的礼仪文化全部灌注给你,你也依旧只能是个粗鲁野蛮的下等人了。滚吧,别来玷污我将要教授的文字。”
老三垂在衣襟间的拳头紧握,他将愤怒很好的藏掩在拳头里了。他对着加伊德修士尊敬的行了个‘下等人’的礼仪,转身就离开了。雀四手足无措的暴露了出来,不过加伊德修士倒是没有为难这个过于瘦小的男孩子,他面无表情的站立着,雀四如同一只老鼠般蹑手蹑脚且安静迅速的窜了进去。
白十二同殷绝进去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加伊德的目光。
他往修士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发现修士背挺得笔直,胸口别着两枚徽章,根本没有在看他。白十二挠了挠头发,追上殷绝的步伐跑进了偏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