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宫中大变已过去十日之久,整个京城仍处于阴郁连绵中。陈、舒两家谋反,陈太傅和舒远山在皇宫时就被斩杀,舒家二子一死一逃。由于皇帝抱恙,多日没有上朝,一切朝政全权由四皇子楚明秋代理,成了监国。楚明秋不愧为皇家血脉,其行事手段狠厉果决,短短几日,就稳住了朝廷上下的人心。
在这场清洗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陈、舒两家被抄,男斩女杀,一个不留。当日随陈太傅一起到皇宫门口高呼的一干文官,除了他们被斩立决,其直系家眷落得了同样下场。其他被株连亲系要么下监,要么流放。这在所有人看来,他们没有全部人头落地,还是这位新任监国心怀仁慈,顿时让人落下这位将来的帝君仁贤的印象。
其次对于逃亡中的舒家长子,楚明秋指派由寿康王世子李皓缉拿,圣旨在手,李皓不得不离京千里追捕。
而楚霸,由于他亲手砍杀无辜的陈太后,不顾人伦纲常,现已被皇上亲自下旨缉拿归案,全国上下,到处已贴满了海捕公文。
现在陈太后深居后宫养伤,由皇子楚明寒随侍在侧。
由于这次事件并未波及太多旁人,整个京城大街上虽然官兵巡逻密集,甚至晚上还进行了宵禁,但是人们自认仁贤的四皇子不会将这等不明之火烧到自己头上,于是人心迅速得以稳定下来。平日与陈太傅等走得近并未直接参与的官员只得以些微的降职,那些升职的官员却是暗暗窃喜,莫名得以平步青云,自认是四皇子看中自己是可用之人,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忠于这位储君,要在政治舞台上大展身手。
长公主府。
凝华长公主看着跪在眼前的芍药,不得不长叹道:“你家小姐的去向,不仅是你着急,我这个当义母的,也是十分着急。你先起来吧,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没有停止找她。”
芍药低头垂泪,“奴婢知道长公主尽了力,可是奴婢还是心急如焚,都过了这么些日子,我们也实在不知该去哪里找。那日小姐明明和方公子留下来的人一起出去,结果他们回来,却不见她,连他们也不知她的去向。奴婢怕时间拖得越长,小姐的处境就越艰险……”
覃嬷嬷把芍药扶起来劝道:“长公主真的视七小姐为亲生女儿一样,尽管自身处境艰难,也从没放弃过找寻七小姐。所以你也不要太忧心,如果可能的话,你也可以回武国公府看看,或许你小姐遇到险境,会回武国公府也不知。”
芍药无助地摇头,低泣道:“奴婢已经回国公府两回了,昨晚去的时候,发现整个国公府已经被官兵包围。一经打听,才知道是圣上下了圣旨,说是我们公子爷镇守南疆,不守已任,竟是通敌卖国,与西齐人勾结,故意放了西齐人到大泽进行烧杀抢掠……现在整个国公府已被查封,里面的人也不知被如何处置了……”
“有这等事?”凝华长公主似是完全不知此事,吃了一惊,忙朝旁边的覃嬷嬷道:“武国公府被查封,你们可有得到消息?”
覃嬷嬷也变了脸色,“奴婢毫无所知,没有人将这个消息传递进来。”
凝华长公主怔然,半晌,才喟然一叹,“看来这是楚明秋为了不闹得人心惶惶在极为秘密的处置花家。那花胜南当日一举能让花家逃过一劫,如今被冠上这等罪名,整个花家已在劫难逃。也罢,芍药,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下,你家小姐我一定还会尽力去寻找。给我一些时间,我相信一定能把她找回来。而且以你家小姐的机智,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芍药听了她一番劝慰,心里略微踏实,又说了几句花家被查封的事,便退了出去。
待人已经走远,凝华长公主才面色一凝,一挥手,就从里间走出一个身材纤细的黑衣女子,“长公主现在就要看信吗?”
长公主并未接她递过来的信,只问:“世子可还安好?他现在在哪里?天香凤草有没有找到?”
黑衣女子恭敬道:“世子已找到天香凤草的下落,不过还没到手。至于世子的去处,他一再交待奴婢不可向任何人说出,如果长公主想知道他的近境,他说您看了这封信就全部都会明白。还交待信看过后马上焚毁。”
凝华长公主这才接过信,拆封,当她看着那一个一个熟悉的字体时,整个人都不禁颤抖起来,良久,她才将信笺一把捏到胸口,喘着粗气热泪盈眶道:“他怎敢如此大胆……他怎敢如此大胆……”
黑衣女子低声道:“世子一直都知道长公主您的苦,他说这是他的一个机会,他一定要把别人欠您和安平王府的都拿回来……叫长公主您不要太过忧心,那些名利如浮云,他只要还回黎家的本来……”
凝华长公主无声而泣,颤抖的双肩泄露了她的无助的喜与悲,“他已经长大了,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让他不要太顾虑我。告诉他,我和他爹就在这里,就在他一直生长的地方,不管他变成何等模样,他永远都是我凝华长公主唯一的儿子。”
黑衣女子面上露出悲悯之色,猛一抱拳道:“是。奴婢一定这样回了世子。”
凝华长公主在覃嬷嬷的搀扶下送走黑衣女子,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鹅毛大雪,她的心绪也犹如那雪花般慢慢飘落尘埃……
转眼时间已至腊月十五,年关将近,京城里的人都在忙碌准备着过个热闹年,街市上披红挂绿,吆喝声不绝于耳,人们脸上都露出年关将近一家团圆的喜悦之情。
睿郡主府。
“郡主,姑爷已经回来了。”由于外头天寒,为了保暖,门口已挂上了厚厚的帘子。琥珀将帘子挑开,就见穿着宽松棉袍的贺兰晴挺着个肚子在桌边摆着饭菜。
贺兰晴闻声将托盘放下,立即迎向门口,看到披着大氅脸上冻得通红的谢俊之进来,立即笑逐颜开道:“估摸着你这时候差不多要回来了,所以饭菜都已备好,用热水洗洗手脸就可以坐下来吃了。”
她边说边拍拍他身上的雪花,随后解下他身上的大氅递给郝嬷嬷。
谢俊之把手伸进丫头端过来的热水里,好心情的回头笑道:“已经有身子的人,也不说歇着,这些个琐事,就让下人做不是更好?”
郝嬷嬷笑着插言道:“郡主还不是想让姑爷看看她做贤妻良母的模样?今天还下厨特地为姑爷做了喜欢吃的菜,正忐忑着合不合姑爷的味口呢。”
谢俊之愉悦地笑了,揩了手,把贺兰晴扶到桌边坐下,“只要是晴儿出手,怎么可能会有不合味口的饭菜?坐下吧,忙了半天,我们一起用饭。”
贺兰晴眼角溢出满满的幸福,娇嗔道:“看相公说的……若是你今天能吃下两碗饭,我才是信了你的话。”
谢俊之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端碗就吃。贺兰晴乐滋滋地给他布菜。
尽管谢俊之把那些菜吃得有些生噎,可是他仍是津津有味地把布在碗里的菜都吃了下去,同时还不忘给贺兰晴夹两柱,不过绝不是那些他吃得差点皱眉的菜肴。
一碗饭后,谢俊之忽然道:“母亲没与我们一起用饭,难道还在生气?”
贺兰晴停住筷子,“谁说不是?清早我过去,她老人家还躺在床上生闷气呢。”
“让她去吧,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由不得她。毕竟月如年纪也不小了,那张主薄的儿子也算是饱读诗书之辈,待人温文有礼,后年开春就会参加科考,配她只高不低。如果这样的人家母亲都不满意,那就没办法了。若是再挑选下去,等月如成了老姑娘,恐就再难嫁入好人家。”谢俊之这次似是下定了决心,不再因为他母亲的反对而错过月如的这门好亲事。
看他如此决绝,贺兰晴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之前花著雨给她出了主意,想要月如不再整出幺蛾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嫁了,眼不看为静。所以自那日买首饰事件后,她便与谢俊之进行了一次剐心的交谈,并且把这个想法委婉的说了出来。没想到谢俊之当即就答应了下来。并且还托人给月如物色相当的议亲对象。
开始的时候其实是说的文贵妃一个远房的侄儿,但是月如挑剔对方是个庶出,不愿意。后来又说了礼部赵大人夫人娘家的侄儿,月如又说对方身在军营,是个武夫,也不愿意。
所以这次谢俊之挑了一个既是嫡出又是个文人的张主薄的儿子,已经让人挑无可挑,相信月如再无挑剔的道理了。
如此看来,谢俊之是真的想把月如嫁出去,以解了夫妻间因此而起的那些误会。
现在尽管他母亲听了月如的教唆还在反对,却再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于是只能在那里生闷气,显得无理之至。
“母亲是没有看到对方的好,所以才不放心把表妹嫁过去。等他们成婚后,只要月如表妹过得好,母亲自然会转过弯来。”贺兰晴慢慢说道:“如果相公对对方满意的话,不如在年前就换了庚帖,年后就定下日子,争取在明年上半年就把月如表妹的婚事给办了,也算了了你一桩心愿。”
谢俊之点头道:“这事我省得,回头我就会对媒人去说。不过他们的婚事可能要交给你一手去办,因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不等年后我就要被派往南疆公干,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日后这府里的事就要辛苦你一人去打理了。”
贺兰晴一怔,“先前都没听说要去南疆,怎么忽然就有了这个安排?”
谢俊之看了她一眼,挥退了周围的人,才放下筷子叹气道:“这些话我本不该对你说,但是想到你与花著雨的关系,我还是实话对你说了吧。今日四皇子把我单独叫到养心殿,他告诉我,说西齐太子忽然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大泽京城,全是因为身在南疆镇守南门关的花胜南与之相勾结放他过来之故。那日皇廷大乱,正是皇上接见西齐太子之时,四皇子怀疑西齐太子参与了陈、舒两家的谋反。而现在西齐太子业已从皇宫中失踪,整个京城翻遍几乎都不见其踪影,四皇子认为京城里还有西齐太子的内应,而花家的嫌疑最大。”
贺兰晴听得花容失色,“还有这等事?天哪,如果此事是真,那花家怎么办?”
“所以前两日四皇子下令秘密查封武国公府,却不料去查封的时候,花家的大部分人竟已事先逃走,就剩一些不知情的下人还留在花府。四皇子大为震怒,更加认为是花家作贼心虚,知道大事不妙,便趁着京城大乱之际赶紧逃了。于是秘密颁布了杀无赦令,已经派出好几路人马,对花家人进行追捕。同时还让我即刻同吏部黄大人、兵部李大人还有贤王一起前往南疆南门关,第一是撤了花胜南的职,第二是把他押解回京……”
贺兰晴倒抽口冷气,“不管花家是否真的通敌叛国,他们这一逃,他们无疑已完全定了抄家灭族之罪。怪不得好多日子都不曾见花著雨过来,你可曾有她的消息?”
“有的话,我肯定早已告诉了你。”谢俊之看着她,慢慢道:“依我看,花家与西齐太子勾结的事是千真万确。据我一个跟在四皇子身边多年的同僚无意间透露,宫廷大乱那日,花著雨就在宫中。并且是与西齐太子在一起,还将安宁公主给打成重伤。现在西齐太子不知所踪,花著雨同样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所以现在整个京城都在严密排察中,我估计不把西齐太子和花著雨找出来的话,这宵禁的命令也不会撤掉。”
贺兰晴整个人都呆住,花著雨竟与西齐太子在一起?记得在猎场的时候,西齐太子手下的半月杀还曾要掳走她,当时如果不是方篱笙出现,花著雨恐怕早已被掳到西齐。
那件事后,花著雨对西齐太子一直都颇为警戒,现在她为何又会与西齐太子在一起?
而现在她最担心的,花著雨被全城通缉,处境一定很难,她为何没来找她?是怕连累她吗?
谢俊之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握住她冰凉的小手道:“花著雨心思缜密,定然是看我在四皇子身边办差,不想难为我们,所以才没来找你。何况你现在身怀有孕,以她对你的关切,她是躲你唯恐不及。不过你也不用想太多,我看花著雨也不似一个短命之人,我这次出京,一定会多加注意,若是帮得到她,我尽量会帮。你只管安心在家待产,一切事情自有其定数,不要太过于担心。”
得到这么大的消息,贺兰晴又如何会不担心?可是她也是有轻重的人,谢俊之身负皇命即将出门,她不能给他心里再加更多负担。
她暗暗摸了摸腹部,感受到胎儿的胎动,心里不由黯然。以她现在的状况,花著雨的安危绝非她能管得到的,她唯有暗暗祈祷老天祝她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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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泽潼门关外,在距著名的铁石阵约摸五十里地,楼阁隐隐,城楼矗立,那里便是二十年前被东临的鬼面阎罗从大泽夺过去的葛那十州。
葛那十州被东临占据后,东临惠庆帝便封了定安侯常万全镇守。二十年来,葛那十州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再加土地肥沃,几乎就成了整个东临经济与农业最为繁茂与发达的地方。其一年的产粮量,可以满足东临绝大部分的需求。所以相对于土地贫瘠东临,葛那十州无形中就成了他们的经济命脉。
这么多年来,葛那十州东去有一条宽阔的官道直通东临边陲,再沿边陲小城经过一座险峻的山脉,便可到达东临的都城——狼城。
西来由于有潼门关和铁石阵做为天然屏障,再加上多年来鬼面阎罗的威慑力,大泽也再未派人过来骚扰过,是以这条路已成了一条名存实亡的死路。
由于这开阔的地理位置,葛那十州的百姓平常都会越出城门西来要么砍柴,要么打猎。哪怕冰天雪地,出来赏雪打猎的人都不会在少数。
可是就在几天前,由于葛那十州城里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城门关闭,整个城外方圆二十里便变成了一片罕无人迹的荒凉地。
此时此刻,州城外风雪肆虐,封霜万里,天地上下唯有一片白。
而就在这白茫茫的地平线上,隐隐有急促地蹄声和呼喝声传来,转眼之间,一个由十多人组成的骑队飞驰而至。直到一棵被大雪压满枝头的百年大树下,他们才勒马停下来。
领头的是一个粗犷汉子,他四下一张望,“咦”了一声,道:“人怎么还没来?说好在这里等的?”
后面一个汉子回他道:“或许是我们来早了,他们还没到。”
“不可能。我们东临国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说一不二,特别守信?当年太子殿下与李虚子同陷铁石阵的时候说他一定会出来,虽然让我们等了二十来年,他不是还是出来了吗?所以他让我们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会面,那么他一定就已经到了。或许是我们找错了地方?”领头的汉子言之凿凿道。
“哈哈,还是君宝了解太子殿下,没错,我们早来了,正在此处静候你们的消息。”
随着这一声长笑声,只见两丈开外的雪地突然大面积暴裂,五六条身影从积雪下弹射而出,当先一人,竟是高山。
被称为君宝的汉子大喜,下马一揖道:“就知太子殿下不会食言,也不枉我们这几日的辛苦……”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定睛仔细朝高山左右的人看了又看,并没看到他想见的人,不由止住道:“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高山哈哈大笑,侧身朝东南面一指,“急什么,那不是来了么?”
君宝等人望过去,果然见到不远处的雪地上隐隐绰绰有大队人马行来,竟是大喜,“真是太子殿下么?他带了大队人来,看来皇上这次必然得救了。”
高山自他马背上解下酒囊仰头饮了一大口,豪迈道:“太子殿下估摸着你们要这时候才过来,所以叫我等先等在这里。他先去州城四周巡视一遍……不知你们的进展如何?”
君宝等人只是嘿嘿干笑着,望着来路,并不作答。
高山也不着恼,因为他知道方篱笙在这些人心目中的位置……
车轱辘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这个时候,君宝方发现那隐绰的人影竟变成了黑压压一片,随着人影越来越清晰,已看清那是一个逶迤几里地的黑甲铁骑部队。如此浩大的阵势,地面却没有传出该有的震动,分明是支训练有素的骑队。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他们心目中的战神鬼面阎罗——他们的太子殿下才能办到。
八匹铁骑之后,是一辆黑漆铁铸马车,高山迎上去,马车停了下来,这边的十多骑跪地高呼:“太子殿下……”
厚重的帷幔被撩起,只见一个身影缓步走了出来。此人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形修长,脸上戴着一个嘴角上咧的鬼面具,并不见其真容。
可是这样的一副形象,正是君宝等人二十多年前所熟识的。当年就是这个人带着他们从狼城出发,一直往西,铁骑所过之处,皆被夷为平地。也是这个人,给所有的东临国人开拓了葛那十州,让他们的家人这么多年再没有忍饥挨饿。
这个人当年带着他们雄心万丈,誓要拿下土地富饶的大泽,让他们永享太平昌盛。可是潼门关一战,一度将他们所有的希望给湮灭。这二十多年来,他们从期待、祈望、失望再到绝望,眼看着那铁石阵渐渐被沙石与岁月淹没,他们心目中的战神依然没能从那里走出来,他们的心也跟着跌到谷底。
两月前,狼城传来消息,说是老皇帝病重,二皇子倚着给老皇帝治病的由头将老皇帝送出宫外,然后自己占据圣金宫独座龙椅,被真静王识破其阴谋,接回已经口不能言的老皇帝,围住圣金宫,定要斩二皇子这个谋朝篡位之徒于宫门前,以还归东临正本。
真静王这样的借口,外界竟是全然相信,都以勤王之名纷纷予以支援,当时的阵势浩大,想必只有被围困于圣金宫的二皇子才清楚。
自己这些人远在潼门关,却绝不相信才十五岁的二皇子会干出这等事。但是真静王在狼城多年,又深得老皇帝信任,甚至准备在他归天后封真静王为摄政王,以辅佐二皇子登基处理朝政。是以真静王在整个东临的声望颇高,如今他说二皇子谋朝篡位便是谋朝篡位,谁也不会去质疑与反对。
所以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室父子遭难而无能为力。
可是想不到后来事情来了大转机,他们祈盼多年的战神——鬼面太子居然奇迹般降临在圣金宫高楼上。据传,当日气焰高胀的真静王正在擂鼓准备直攻圣金宫,众多朝臣声援,气势磅礴,那完全就是一支让人毫无疑议正义之师。
当鬼面太子一身月白长袍飘逸如仙般驾临高楼,一些老臣急忙跪拜。虽有那质疑之人,但是当鬼面太子那清越如山泉的声音徐徐掠过诸人耳际,所有人深远的记忆全被唤醒,无有人不高呼着“太子殿下”而顶礼膜拜。
鬼面太子当即将真静王如何深夜入宫掳走他父皇,如何诬陷他皇弟谋朝篡位,如何派兵夜攻圣金宫失败,如何凭三寸不烂之舌鼓动天下进行所谓的勤王的事一一向所有人说出来,立即引得众人愤怒。
就连跟随真静王多年的部下也怒然站出来,明示是自己错信真静王之言,才险些酿成大错,还求鬼面太子责罚……
见自己众叛亲离,受千夫所指,再加明明已经阵亡铁石阵的皇侄突然出现,惊慌失措中的真静王吓得屁滚尿流,率了他的亲卫急急带着老皇帝从密道蹿逃。
由于他早已谋划好后路,趁着定安侯常万全与鬼面太子带兵一起赶往狼城之机,他大杀了个回马枪,反而突袭还未得到消息的葛那十州城,杀了守城罗新民,占了守城府,关闭城门,一心做起缩头乌龟来。
太子一面对狼城的事进行安抚,放出二皇子等人重新对朝臣整顿,留定安侯坐镇,一面带人直奔葛那十州。
同时自己这帮守在铁石阵前的人还收到二十多年来从未收到的烈火令:在太子赶到之前,务必先要想尽办法潜进葛那十州城,了解城中动向。
此时他们已经按令完成任务归来,只等向多年未见的太子殿下禀报城中情况。
“诸位都起来吧。多年未见,不知此次的任务完成得如何?”
鬼面后多日来繁忙不堪的方篱笙声音依然给人宁静悠远的感觉,似有一股魔力,顿时让地上的铁血汉子们热泪盈眶。
“但凡殿下交下来的任务,我等必定圆满完成,不然我们还有何颜面出现在殿下面前?”
君宝哽咽着,声调却是无法激昂高亢。
高山和怒叔互看视一眼,齐齐过去将他们一一扶起,扬声道:“此次殿下是追踪真静王过来,事情紧迫,是以没有太多的时间与大家叙旧。不过等把皇上救出后,我们大家伙一定不醉不归!”
大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花徐徐上旋,发出嗖嗖的声音,应和着这里所有汉子们的心绪。
一番简洁的寒喧后,方篱笙才轻缓地问道:“城内现在情况如何?”
君宝回道:“真静王不仅杀了罗大人,还将他的家眷,以及城中一些官员和百姓的家眷都抓起来困在了守城府不远的校场。他以那些人为要胁,如果城中守军敢不听他调度,他将把那些人的家眷全部杀尽。所以现在城内不仅城门紧闭,各处城楼也被人日夜死守。城里的百姓不敢出外走动,若不是时常从守城府传出凄厉的惨呼声,整个葛那州十城几乎就是一片死寂。”
怒叔道:“既是他们死守,各个死角肯定都已封住,你们又是如何潜进去查探的?”
另一个汉子回道:“在城门外有一条已经冰冻的护城河,那条护城河当年在殿下攻下葛那十州城的时候本已经将城内三处通往护城河的暗河口用沙石全数封住。不过在我们守在铁石阵这些年间,我们时常会去护城河那边取水,有一次我们发现护城河的水面上总漂浮着红蓝之色,怕是别人在河里放了毒,后来就沿那漂浮物寻找源头,最后竟然发现是一家染坊的洗浆池与护城河相通。本来我们是准备通知人将那里封了,君宝说这处地方别人并不知道,不必惊动人再动工程,于是我们也就没出声。正好这次殿下下令入城,我们便凿冰潜了进去。”
怒叔颔首道:“这也算是你们误打误撞。看来这次营救皇上,还要大加利用这个洗浆池才是。殿下认为呢?”
方篱笙抬目望着那不远处的城阁,缓缓道:“如果这个洗浆池真的可以利用的话,那自是再好不过。不过,这次真静王能在我眼皮子底带着我父皇从密道逃出狼城,再杀往此处,以我对这个王叔的了解,他没那么大能耐。我怀疑,这当中是有人在帮他。可是我们现在对那隐在暗处之人却是一无所知,暂时我还不会冒然行事。”
高山一怔,“还有人帮真静王?会是何人?”
方篱笙摇头,“谁知道?”
君宝急道:“难道现在不救皇上了?要是真静王一怒之下将皇上给……那如何是好?”
方篱笙回过头来笑了,整个雪地都似融化在他的笑眸中,“都这些年了,君宝怎还跟当初的热血少年一样容易急躁?既然我已经来了这里,又怎么会让真静王杀了我父皇?没有把握的事,我什么时候做过?”
君宝对上他如星子湛亮的眸子,顿时如梦方醒,眼前的人可是当年敢以一敌百的鬼面阎罗,曾让偌大的大泽所有将领闻之丧胆之人。他的身手,他的谋略,什么时候败于人下过?当年若不是遇上一个李虚子……
想到这里,他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笑了,赶紧叩首,自认杞人忧天了。
方篱笙自不会与他计较,接下来吩咐大队人马就地扎营,他要想个万全之策,亲自会一会真静王。
是夜。
不待刚驻扎下来的兵马有喘息的时间,天空已飘起鹅毛一般的大雪。
待到天地静谧之时,大雪又被呼啸着的大风搅得漫天飞舞。百草摧折,断裂的参天古木迎风发出凄厉的呜呜声,好似鬼哭狼嚎,令人无由生惧。
一座简陋的营帐内,怒叔一脸希冀地望着挑灯坐在矮几前认真看书信的方篱笙。良久,终于见他合了信笺,方小心翼翼道:“龙九在信里写了什么?是不是说七小姐已经找到冥欢了?”
“你希望是那样吗?”方篱笙看了他一眼,此时他已取下面具,昏黄的灯光在他发梢跳跃,越发映得他面容如雪。
怒叔忙不迭点头,“我只希望他们两个都好好的。”
方篱笙哼了一声,“可惜天不遂人愿。现在不仅冥欢没被找到,而且花著雨也不见了。”
怒叔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道:“怎么可能?龙九和龙十他们两个是吃干饭的么?”
“是真的吗?以龙九和龙十的能力,七小姐不可能会不见啊?难道是出了什么事?”闻声进来的高山亦是一脸动容。
方篱笙把信笺丢给他们,“你们自己看。”
两人顿时把信抢过来,一目十行之下,很快就将信看完。高山倒抽着冷气,“万万想不到我们才回来两个月,大泽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个楚明秋也恁是狠了,居然囚父囚母栽赃兄弟,以雷霆之势就夺了皇权,现在连花家都被抄,也怪不得七小姐会不见了。”
怒叔没好气道:“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问题是这里面还写七小姐是被秦惑带进皇宫,然后听到了陈太后的秘密被楚明秋设计陷害楚霸之事。现在那西齐太子既有可能与七小姐在一起,若是他们真是一起失踪的话,以那西齐太子一再派人对七小姐下手的情形来看,七小姐恐怕是凶多吉少。你要想七小姐是不是已经被西齐太子给抓走了……”
高山瞄了一眼方篱笙沉郁的脸色,连连朝怒叔直递眼色道:“七小姐既是与楚霸在慈宁宫一起突围,以楚霸对七小姐的情谊,他怎么可能让苏植把七小姐抓走?现在楚霸消失,成了通缉要犯,相信七小姐是与他在一起,七小姐怎么可能会有事?”
怒叔可没他那些弯弯绕绕,闻言怒道:“若是楚霸成了通缉要犯,他还要带着七小姐的话,那岂非是想七小姐跟他一起遭祸患?”
高山无语,翻了个白眼,闭紧嘴巴不愿再答他的腔。
听着他们的争论,本是一脸沉郁的方篱笙忽然笑了,他再一次把那封信从上到下看了个清楚,随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从这封的内容来看,龙九真不知道花著雨的下落吗?若是不知道,照他所说,他应该在陷入听政院密道机关后就不知花著雨的行踪了,缘何他还写出了后来她与秦惑进宫,后在慈宁宫中计,楚霸来救,再遇西齐太子苏植的事?还知道她是与西齐太子一起失踪被气急败坏的楚明秋派人翻遍了整座京城的事?
这岂非自相矛盾?
他看怒叔还要和高山争论,便道:“不用再说了,这封信定然是花著雨授意龙七这么写的,就是防止此信落入他人之手而泄露了她的行踪。”
高山与怒叔也并不是二愣子,听他如此一说,再一回想信笺内容,便知方篱笙说得有道理。两人脸上顿时就有了笑意,“还是殿下机警,从这么个小破绽就能知七小姐用意,折煞我们了。如果龙七龙九知道七小姐行踪的话,看来七小姐的安危也不用殿下多费心,殿下可以专心于营救皇上的事来。”
“不然。若是现在是西齐太子与花著雨在一起,我想我虽在千里之外,我还是该助他们一臂之力。”方篱笙缓缓站了起来,一双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凝定如深海明珠,“高山,你现在就修书一封,让在京城以外的弟兄们传出陈太后与舒远山苟且生下皇子楚明寒,楚霸得知真相怒杀陈太后的消息。这个消息传得越夸张越好。怒叔,你稍后传信给龙七,就说我这里事了后立即就会寻七小姐,叫他务必把人给我看好了。”
怒叔一激零,起身道:“那西齐太子素称毒太子,还一直欲对七小姐不利,殿下怎能放任他们在一起?”
方篱笙眼神淡淡,“你只管照做就是。”有些人,有些事就算阻拦也无法阻止其发生,不若让其顺其自然,他方篱笙顶天立地,自信不会输人一分。
眼看气氛有些僵,高山忙转了话题道:“殿下准备怎么对付真静王?外面的人还等着殿下下令呢。”
正在自己倒茶的方篱笙一顿,“等。”
“等?”怒叔大为不解。
方篱笙也不做多的解释,只道:“你们只管明日午时叫人在城门外擂军鼓,然后叫人马随时待命。”
“擂军鼓?那岂非是要打草惊蛇?如此一来,真静王知道殿下来了,谁知道会不会狗急跳墙绑了皇上上城楼以威胁殿下撤退呢?”高山此时也变得一头雾水,“依我的性子,我们当该顺着那个洗浆池摸进去,然后再给真静王一个措手不及,神不知鬼不觉的,相信一定能顺利救出皇上,毙了那反贼。”
“我已经说过了,真静王背后有人指点,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探查对方是谁。所以我们只能不按常理出牌,不然恐怕就要落入人的圈套。”方篱笙语气冷而自然,“一切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时间不能再拖了。”
怒叔和高山看他脸色渐渐不对,不敢再多言,赶紧领命而出。
方篱笙再次瞄了那封信笺一眼,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苏植……终于还是见到了花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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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小年。
尽管京城里的铁甲巡察队仍在四处巡逻,四处都隐隐笼罩着一股紧张肃穆之气,但是仍是抵挡不住人们热热闹闹地过这个传统节日。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到处都飘着酒菜香。
就连住在城门口的周大娘一家,在收了包子铺后,也开始杀鸡宰羊忙碌开来,准备过上个热闹的小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带着一队巡逻队的夏河明此时也想起了家里的热饭热菜,饥肠辘辘的他忍不住“呸”了一口道:“那西齐太子就是个祸害精,一隐就似从人间消失了般,从此再无声息,弄得我们这些人都跟着没日没夜的要到处巡察,何日是个尽头?”
一个跟在他后面的官兵望着从周记包子铺里飘出来的肉香味也叹气道:“谁说不是。眼看一个又傻又病的普通平头百姓这个时候都能吃香喝辣,老子心头比被蒸了还难受。我们简直还不如个病痨子。”
其他的官兵闻着香味,一时也迈不开步子了,个个都一脸怨气。恰至这时腰有点驼的周大娘端一盆水出来泼,见了他们站在门口,顿时热情打招呼道:“各位官爷还没休假啊?”
这位周大娘是所有看守城门的人都熟识的。周大娘早年与她丈夫就在这里开包子铺,后来两人行后生了两个儿子,可惜长子在长到三、四岁时才被发现是个傻子。夫妻两为了后继有人,又生了次子,结果次子竟先天是个心肺病,不仅从未开步走过路,每天还要吃很多药才能勉强活命下去。
周老倌眼见生了这么两个儿子,心里尽是抑郁,没过几年,留下两个不能正常过活的儿子撒手人寰。看着两个儿子无法自力更生,周大娘不得不承担起所有男人的活,不仅每天要揉面蒸包子卖,还要照顾病床上的幼子。
后来她长子十多岁的时候,她就教他如何蒸包子。那傻子虽傻,每天要他按固定的程序做一样事,却还能做得有板有眼,顿时让周大娘轻松了不少。
所以现在周大娘每天只管卖包子,傻儿子就蒸包子,有了分工,又得邻里照顾,日子也勉强能过下去了。
这一晃二十多年,附近的人,没有不认识他们一家三口的。
由于周大傻蒸的包子汁多肉馅多,这一带守城门的官兵都喜欢来这家吃,所以夏河明自也是对周大娘再熟识不过的。
夏河明见周大娘打招呼,便大声道:“有公务在身,自然没能休假。周大娘今儿包子铺关得早,是不是准备和你儿子过小年?”
周大娘把手往围布上揩了揩,笑得眉眼皆开,“小儿这些日子都咳喘不定,可闹心了。好在昨儿晚上让老身睡了个安稳觉,怕是周家祖上有灵,这会儿无论如何都要祭祭祖,祭祭灶王爷,得了好,可不能懈怠了这些神灵。”
夏河明哈哈大笑,“如果真是神灵有灵,当该让你幺儿得以痊愈才是。”
“谁说不是?”周大娘笑道:“前几日老身就曾梦到周家的先祖,说小儿的病有得治,还在梦里给老身赐了个药方。老身实在被小儿闹得不行,昨儿就照着梦中方子抓了药。嘿,还别说,小儿服下药,昨晚就安生了,这不是祖宗显灵是什么?”
夏河明等人一听有这等事,有些不敢相信,“是好像听人说有人在梦中给你赐药,想不到你还真抓了。走走走,让我们大家伙瞧瞧你儿子是不是真的好了很多了。”
周大娘很热情转身就把他们往里面带,“你们别不信。我儿这会儿神志清醒,正坐在床上吃打糕。”
夏河明更觉好奇,周大娘的小儿子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让人伺候着吃喝拉撒是人人皆知的事,现在真能坐起来自己吃东西?
他们包子铺后面院子,就见一排正屋和东西厢房,尽管有白雪覆盖,廊下却打扫得很干净。
周大娘把他们带进东厢房,还没进屋,就高声唤道:“狗儿,娘带各位巡察大哥来看你了,你的打糕可有吃完?”
众人里听得里面传出急促的咳嗽声,夏河明摇头道:“明明还没好,大娘是不是言过其实了?”
“你们看了就知道老身没说大话。”周大娘把门推开,见到她的傻儿子也站在床边正在傻笑,便道:“毛儿一边去,别挡了几位巡察大哥看你弟弟。”
那傻大个果然眼睛都不眨地走了出去。而那帐幔低垂的床榻上,果然正半倚半坐着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年轻人乌发黑眸,肤白眉眼俏,怎么看都是一个颇有涵养的少年郎。奈何他脸色苍白,唇如炭墨,双眼无神,一看就知是个久卧病床的病殃子。夏河明等人不由暗叹浪费了一副好皮相。
周大娘嘴角带个古怪笑地背过身去摸着少年郎的头柔声道:“狗儿,快叫娘一声,几位巡察大哥都不信我们家祖宗赐的灵妙药方让你的病有了起色呢。”
少年郎看着周大娘,脸部抽搐,好似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咕碌咕碌响了好几声,才听他艰难地几乎带着咬牙切齿地小声唤道:“娘……”
周大娘摸了摸他的脸,笑眯眯道:“大声一点,这么点声音巡察大哥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