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温锦被锁链拴在冰冷的石壁上,暗红的血色晕染了周身,蜿蜒淌落。
没有出口,没有光亮,这里是深渊最深处的牢狱。
吱呀一声之后,是石壁摩擦间发出的厚重声音,一个带着半脸银色勾月面具的人走进了这里。
濡湿的黑色长发后的红色双瞳注视着那个进来的人,北辰温锦当然认得这个人。
现任飘渺宗掌门,墨氏家主,他的师弟,墨七。
而墨七的到来,就表明着,那种已经麻木的疼痛,又要来了。
墨七的嘴角冷冷地抿着,视线冰冷地在北辰温锦身上游荡,然后手中出现了一柄造型奇怪附带凹槽的匕首。
看着墨七靠近,北辰温锦闭上了死寂的双眼。
手下毫不留情地割断筋脉,鲜活的血液顺着凹槽流入早已备好的瓷瓶中,即使经历了无数次,他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还剩几根完好的筋脉呢,大概是,六根吧,这也就表明着,他还能活六个月么。北辰温锦苦中作乐的想到。
血液灌满了瓷瓶,墨七站起,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一阵声响后,再次陷入黑暗。
没有治愈的伤口处,血液依旧流淌着。
生命不断逝去。
他,大概是快死了,等不到被挑断最后一根筋脉的那一天了。
到底是怎会变成现在这种境地的,他恍惚地想着,思绪回到了他回到宗门的那一天。
因为心魔随着修为渐长越发压制不住,他便离开了宗门,不过几年,在仍未找到去除心魔的方法后,他回到了宗门。
然而,方回到卧室,心魔便不合时宜的发作了。然后……
然后……便是一群人闯进了主卧,一脸憎恶与,仇视。
为首的,正是墨七。
……
‘将这魔修用缚灵链绑起来!’
‘……魔修?墨七你……’
‘休要多言,我等你很久了!’
‘……解释。’
‘呵!演得倒是挺像的!’
……
那是第一次,北辰温锦看见墨七的冷冽,也许,这才是真实的。
体内心魔导致的仙气大乱,他又强行开口说话,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那口血,是紫色的。
只有魔修的心头血,是紫色的。
看着穿着宗门弟子服饰的最后一丝犹疑与不忍消失,看着墨七越发冰冷不屑的神色,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忍不住想笑,可是未笑出来就又是几滴血咳出,众人的神色越发嫌恶。
他该解释什么?
他不想解释什么。
难道要他说,他的确有魔修的血脉吗。
难道要他说,这具身体是魔修和人族结合诞下的孽子吗。
那只会更复杂罢了。
没必要说的,没有必要……
缚灵链,锁不住他的。
可是,为什么,看着墨七冰冷的神情,他突然就不想挣开了。
这是,他倾心教导了几十年的师弟啊。
这就是他倾心教导了几十年的师弟啊!
何其讽刺!
何其可悲。
不是没有解释过的,但所有人就像是中了什么魔障,谁也不相信他的说辞。
不久后,另外一个“他”出现了。
下魔界攻入修仙界,飘渺门破,另一个“他”被魔修掳去,三月后……以新魔君的身份出现。
“他”的叛出,直接导致修仙界士气大降,修仙界伤亡惨重。
然后,墨七出现了,与“他”大战,失手将“他”打伤。
再是后来,他就从罚门之狱来到了这里,飘渺宗主殿的暗室。
墨七夺取他的仙格,剔除他的经脉,提取他的血液,只是为了,救身受重伤的另一个“他”。
………呵,真是可笑。
相处数十年,却识人不清……的确,他从未看透过墨七,就好比,他从来不知,墨七对他竟是抱着那种心思的。
………
‘师兄,我倾慕你’
‘……你说你倾慕于我?哈!’他笑着,长久寂灭的眼中全是讽刺,‘你的倾慕,令我恶心。’
将自己师兄都认错的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倾慕我。’
他差点以为,墨七认出了他,知道了外面的那个“他”是假的,可是,现实告诉他,他不过是被当做了替身。
自己的替身,呵。
墨七逼近北辰温锦,捏住他的下巴,被迫抬头,眼中一片愠怒与狠厉:‘没资格?哼!你别想太多了,我的话不是对你说的!像你
这种卑贱的东西,我会喜欢?’
‘没勇气对自己的师兄说,倒是冲我冲说了,不愧是个懦夫。’
‘咝’
‘唔……’身体被灼烧的痛苦让他喘息着,不再有力气说话,只剩下漆黑的瞳中跳跃燃烧的深深恨意。
‘记住自己的身份,若不是你还有用……’话语未尽,墨七已经离开,徒留身后脸色苍白的北辰温锦。
很多次,很多次,墨七梦到这个场景,心总是抽痛,他想狠狠打那时的自己一顿,他喊着不要,可是,梦从未照他所想。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然而,对不起,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
思绪的渐渐混沌打断了北辰温锦的回想,他闻着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忽而一阵疲倦。
……他累了。
真的累了。
三世了,这已经是第三世了啊……
第一世被亲人伤害,
第二世被伙伴背叛………这是第三世了。
明明那么小心翼翼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明明想着这一世再也不要牵扯上任何人了。
为什么,心还是会痛,还是会在乎。
那个用缚灵链锁住他的弟子,曾经恭敬的向他请教……
那个目光中全是厌恶与仇视的弟子,曾经用满是敬慕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个毫不留情用长剑刺伤他的弟子,曾经害羞到同他说一句话都会紧张不已……
那个亲手毁去他所有修为的老人,曾经,是以他为荣的师尊……
……
还有,墨七,曾经温和体贴为他打点好一切的墨七,他教导了几十年的师弟……
果然,人一旦拥有了,在失去时就会感到痛苦。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不忍。
何必相识。
……
血从未治愈的伤口不断涌出,当他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刻,隐约听见了石门摩擦的声响。
是墨七又回来了么……不,不可能会是他的。
是谁……
可惜,他没有机会知道了。
眼中残余的微光熄灭,终于连心跳声也消失……
在微弱光源处,一个清隽瘦弱的身影,怔怔地站着,手中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师兄。”
“师兄!!”
…………
云缺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冷情的人,在再见到锦颜师兄的时候,尤其的认识到了这点。
只因,对着那个长久以来处处招弗他的人,明知对方已失踪多时,可他心中并无喜悦之情。
甚至于,他觉得,眼前这个锦颜师兄是假的。
这怎么可能呢,他笑了笑否定了心中所想,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墨七总不该认错了。
后来的他,却深恨这刻的自己为何不多想些,深想些,直接揭露了那可笑的阴差阳错的悲哀事实才好。
回来的锦颜师兄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云缺敏感的察觉到,可是看着周身的人毫无异常,他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曾经为说的要为锦颜师兄写的传记,忽而就下不了笔,沉思了半响,终是落了墨。
又是一夜苍澜,看着雾蒙蒙没有一颗星芒的夜空,云缺忽而想到了他为锦颜的占卜。
魔界,墨七,不祥。
如今,锦颜已归,然而,占卜的结果并未出现。是他占错了,还是,时候未到。
他不可能错的,虽说并未修习,但他的占卜天赋却是千年以来最优秀的,所以,时候未到。
然而后来,他却希望是自己错了。
因是奇怪的对回来的锦颜没了感情,当锦颜成为魔君时,在众人损伤惨重之时,在墨七与锦颜大战只是,云缺才能冷静的记录
一切。
看吧,他果然很冷血。
落下记录这场战役的最后一笔,云缺愣愣的站着。
果然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吧。
墨七又来寻云缺,为的,还是锦颜。墨七失手打伤锦颜,现今那人已是生死难言。
墨七倒是把他当万能的了,心中这样无奈的想着,手上却依旧占卜。
出来的结果令他惊神,当墨七询问时,他只是如上次一般吐出一词,便默然无语,墨七也未怀疑。
看着墨七思索片刻后,似是想到什么急促离去的背影,云缺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寒气笼罩了他,那是源于心底最深处的不安。
换血,道殒,身死。
他告诉墨七的词,是“换血”。
换血……
云缺极力压下不安,看着墨七不知做了什么,几乎垂死的锦颜被救活了,渐渐好了起来,不,是太好了才对。
很疑惑,但他不想靠近锦颜,莫名的。也因此,那本传记暂时搁置了。
对于已经习惯的他来说不提笔是件很难的事,但拿起笔他却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悬空的笔端落下一滴墨,他才回神。
看着白纸上的墨迹,他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为了让自己下笔慎重同时也是防止他人损坏,云缺特意请求锦颜师兄找来了落笔即无法修改的千年墨和印刻了高深阵法的纸张
为自己无法提笔而感到烦躁,云缺拿着那成册却未写完的传记,离开了天琅峰。
随意散心,却在路过主殿时,碰巧看见了从主殿中出来匆匆离去的墨七,因为角度原因,墨七倒是不知有人,就算感觉到了估
计也不放于心上。
云缺挑了挑眉,难得起了好奇心,想要进入主殿时却被守在门口的弟子拦住,说是近期内除掌门外任何人都不能再进入主殿。
有古怪。
探究之心意外的更深重了,他垂眸片刻,忽而抬起脸,从乾坤戒中摸出一物,笑道:“是掌门让我来的,他方才落了东西在这,
却有要事只好派我前来。”手中的,却正是掌门令。
弟子恭敬的侧身让开,云缺笑笑迈步进去,却在关上殿门刹那,冷了脸色,手中摩挲了掌门令一会儿,才放好。
掌门令,一共有三块,这块,是掌门死前给他的。
想起掌门那犹豫着什么却中只是叹了口气的神情,云缺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大。自从进了这殿,他的心就开始越跳越快。
殿中飘荡着一丝未散的血腥味。
血腥味?!
云缺一顿,急步走向血腥味源头,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大厅让云缺淡淡笑了。作为飘渺派最擅长奇门遁甲与阵法
的人之一,这种叠加了阵法的机关术,他还不放在眼里。
何况,解开这阵法的主要钥匙他已经有了。
掌门令。
………
………
当手中紧抓的传记掉在地上的时候,爱书的他却并未心疼。
眼中的,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师兄。”
“师兄!”
他极慢极慢的走过去,暗室没有可落脚的地方,全是血,全是血。
这要流多少血啊。
明明,明明只有一个人而已。
只有一个人而已……
“师兄……”
泪水掉在地上,不过又是晕开了一抹浅淡的血迹罢了。
他不敢碰悄无声息的那个人,因为,他怕一碰就碎了。
血流干了。
筋脉没了。
仙格碎了。
还剩什么。
只剩下骨头和皮囊。
所以,他真的怕,一碰,就碎了。
一碰,就碎了。
碎了。
“……师兄!”他惊慌失措地看着锦颜师兄的身体像是没了支撑般轰然倒塌。
他只是,轻触了发丝不过一瞬。
呜咽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原来,他的感觉是对的。
不过一眼,他就看出,这个才是真的锦颜师兄。
看着满地血迹,他哪能不明白什么。
是他,是他害了师兄。
如果,他没有对墨七说“换血”两字。
如果……
如果,没有如果。
云缺静静看了北辰温锦很久,久到,墨七接到消息,久到,墨七进了暗室。
墨七看着站在北辰温锦身前的云缺,不虞:“出去!”
云缺缓缓转身,凝视墨七几秒,笑了:“好,我出去。”
缓缓迈开步子,经过墨七身旁时,弯腰捡起没有被血色浸染一分的册子,离开暗室。
他没有告诉墨七外面的那个锦颜是假的,为什么要说?
让墨七在对锦颜师兄的愧疚中死去太便宜他了。
是的,墨七快死了,不只是墨七,很多人都要死了,或许,也包括他。
这是因为,他曾为锦颜师兄批命过。
…………
“哦?死无全,天大哀,以血祭……上天会因为我的死而血祭人间?呵,云师弟莫不是测错了。”
……
没有错的,没有错。
看着天空骤然被黑暗覆盖,感受到空中的灵气不断减少,当被天火吞没时,云缺笑了笑,安宁而解脱。或许,锦颜师兄死时,也
是这般心情吧。
云缺房内,一本册子被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书桌上,寥寥几页的纸张被风吹起,翻开。
【崇光七零九四年七月十二,下魔界众魔修攻入修仙界,飘渺派联合众派共同抗敌,飘渺门破,危机之时,锦颜上仙意外成魔,
被魔界掳去,不过三月,魔界又临,一举攻入,然而,前魔君统领已逝……新魔君,锦,北辰温锦……
锦颜之反,令群心动摇,近半修士丧失战志,然,绝望之际,一名“墨七”的墨氏修士,挺身而出,自前往北辰魔头处与之战于
仙魔交界。
……
北辰败,堕于深渊,魔修退,然,众人皆以为其已死之时,其,却被囚于飘渺属下罚门之狱,日受冥火之苦。飘渺掌门因北辰反
叛心神大恸,陨于半月之后,世人哀之。后墨七即位,封九狱,自此,无人再知北辰去向……不……北辰……师兄被拘于飘渺主殿
暗室之中,发现之时,仙格已碎,筋脉具断,生息……已绝。
……自,锦颜上仙陨灭,天降狱火,焚尽万物……唯独藏身于飘渺主殿中,才堪堪逃过一劫。
狱火灭后,满目苍夷,黑雾蔽日,始称,破灭。
---云缺】
记错的东西,云缺终究还是没有修改。
……
一颗陨石撞击到了房屋,不过瞬间的轰塌,却见砚台被打翻,倾洒于册子上。
墨迹,晕开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