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坦明身世(1 / 1)

那一刻,没有因体谅而生出的感激,也没有因否认而造成的沉默,男子只是眸色幽深地望向远方,仿佛能穿过那密密麻麻的竹枝,看见一个并不遥远的未来。

次日,沈复独自一人回了城里,参加了推辞不得的鹿鸣宴,结果难免带了一身酒气回来。云伴鲜头一回在他身上闻到这种应酬遗留下的气味,故而忍不住皱了皱眉。

沈复瞧出了她细微的不快,本是不慌不忙脱去外袍的动作倒是加快了些许,他自个儿将外衣挂好,一边洗手一边解释:“本来是想换身衣服再回来的,可惜身上没带足够多的银子,娘子给的衣裳,随便脱了也不好。”

云伴鲜被他的“歪理”给气笑了:怪她喽?

将女子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尽收眼底,沈复眉目含笑着行至床畔,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娘子莫要生气,为夫不过是开个玩笑。”

呵,她看他是很快就要被同期的举人给带坏了吧?

“为夫以前从未当过解元,今儿个是头一次,难免有所疏漏,往后再有这样的场合,为夫一定带上一套干净的衣裳,不把娘子不喜欢的味道带回家来。”

听他说了这番话,云伴鲜是真的笑了。

“你见过有人赴宴还另带衣裳的吗?”

“没见过,但我不介意成为第一个。”

云伴鲜无语,干脆硬生生地转移话题。

“去洗脸、泡脚,热水替你温着呢。”

“好。”

沈复笑着应下,显然心情不错,他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娘子已经越来越有为人(和谐)妻的样子了。或许她自己尚未察觉,但潜意识里业已关心起他的起居来,于他而言决计不是一件坏事。

这样想着,沈复噙着笑意把自个儿拾掇清爽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到床边。

这个时候,云伴鲜已然躺下了,只替他留着一盏灯。昏暗的烛光下,沈复看着背朝他侧卧的女子,看着她并无防备的睡脸,觉着有些高兴,又觉得不太满足。

毋庸置疑,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对她动手动脚——尽管这是沈复几个月来妥善经营的效果,但身为人夫,他还是感到哪里怪怪的。

罢,慢慢来吧。

三日后,两人启程回了京城。时逢中秋佳节,本该合家团圆的云家宅院里却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这让才从丧父之痛中走出的女子免不了又触景伤情。谁料,她这边正由夫婿安慰着呢,那边厢,礼部尚书江河海就冷不丁派人登门拜访,说是要请他们俩一道去江府过节。

听罢来人的一席邀约之词,云伴鲜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她不知道自个儿是该笑还是该气,最后索性端着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直言不讳地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可我家老爷吩咐了,二位若是不愿……”来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者,他彬彬有礼地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沈复一眼,“怕是今后将影响贵府姑爷的前程。”

话音落下,云伴鲜冷硬如冰的面容免不了破开了一道口子。

听这话的意思,那个人已经获悉了沈复考取解元的消息?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难不成,他派了人,十二个时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分明知晓去往黔州的一路上压根无人尾随,云伴鲜却还是禁不住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但是,既然对方都放出这种话了,恐怕并不是在虚张声势。

只不过,那个男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烦——竟然用沈复今后的仕途来威胁她?而且,就只为了能让她去江府过节?他也不想想,如此肆意妄为、一意孤行,他家的那一位,就不会气得搞出什么阴谋诡计来害人?

怎么想都不明白某人是如何摆平另一个人的,云伴鲜的心底倒是萌生了几分好奇。须臾,思绪流转的她眸光一转,倏尔面露姣好的笑容,却看得来人暗自打了个激灵。

“去回你们老爷的话,家父才方去世,我身为人女,我夫身为人婿,孝期未满,不宜去贵府叨扰,还请你们老爷见谅。”

“可是……”

“你们老爷若是执意要以我夫君的前途作为要挟,那就请他来见我,让我们当面把话说个清楚。”

“小姐……”

“你喊我什么?”

来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一声呼唤才方入耳,云伴鲜原本故作和善的神色就一下子沉如死水。她冷冷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看着他双眉微锁着阖上了张开的嘴唇,垂下脑袋缄默不语。

“请吧。”片刻的死寂过后,云伴鲜亲自对着大门摆出了一个“慢走不送”的动作,见来人还杵在原地不动弹,她看他的眼神里也不自觉地添了三分寒意,“怎么?你这是要欺负我云府没了下人,不能‘送客’?”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不请自来的客人也委实束手无策了,只得带着一脸为难向主人家拱了拱手,叹着气离开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立在一旁的沈复始终没有插半句话,他一言不发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一种猜测业已在心中渐渐成形。

事后,他细细思索了一番,作出了一个决定,继而站在了女子的跟前。

“那位江大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云伴鲜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开口问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兴许……也不算太快了。

云伴鲜抬眼注目于她的夫婿,须臾,视线便不急不缓地挪了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已然有些模糊的脸,她怅然若失地道明了真相。

“我的亲生母亲,是那个人的元妻。”

简单直白的说法,随即证实了沈复的推测——她同那个礼部尚书江河海,果然是一对父女。

可是,江河海如今乃是怀安公主的驸马,而云伴鲜却非公主所出,如此一来,真相便只有一个:那江河海舍弃了糟糠之妻,迎娶了当今圣上的妹妹为妻。

这么一想,云伴鲜对江河海视若仇敌的态度,也就完全能够理解了。

那么……

“你的生母……”

“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原来,早在云伴鲜四岁那年,她的生母云氏就香消玉殒了。是以,早年随着和离的母亲离开江府的她,又被生父江河海借故接回了江家。已是其正妻的怀安公主当然极不欢迎她的到来,经常趁着江河海出门在外的空当,明里暗里地欺辱于她。索性那时的云伴鲜看似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小女娃,实际上已经有了十几岁少女的心智,方才勉强躲过了女子的一部分暗算。可是,先天弱势的女孩终究敌不过一个心狠手辣又位高权重的公主,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一场至今让其怀恨在心的变故,彻底破坏了那摇摇欲坠的平衡。

“当时,江府有一个对我极好的姐姐。她是府里的丫鬟,年长我九岁,别人都为了攀附权贵而巴结那个怀安公主,想着法子陷害我,好一些的,便是出于对皇家的畏惧而选择袖手旁观,只有她,温柔善良,待我亲如姐妹。如此一来,那个女人自然是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找了个机会,诬陷她手脚不干净,生生用鞭子打得她皮开肉绽……”回忆起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幕,云伴鲜时隔十几年仍旧深感心痛,“结果姐姐昏迷不醒,半夜里还发了烧,那个女人却故意不准大夫来替她医治……最后,姐姐就那样硬生生地被她害死了。”

犹记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顾不得冰冷瓢泼的大雨,也放下了引以为傲的自尊,以弱小的身躯跪在怀安公主房前拼命哀求。可那毒妇竟分毫不为所动,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满面的泪水和雨水,阴恻恻地对她说,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

也正是那一次,她那所谓的父亲第一次在那个女人面前沉了脸,却最终由着此事不了了之。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人残忍地抹杀,可他的父亲,却只是在凶手面前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云伴鲜被激怒了,彻头彻尾的。

她几乎是跟整个江府闹了个你死我活,江河海不堪忍受,终于同意将她过继给她的舅父云以恒为女。

彼时,她“年仅六岁”,却已在内心深处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这一点,沈复不用她明说,便已能从她此刻的语气和神态中读出个大概。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眉眼,沉思了一小会儿,忽而开启了双唇。

“你有没有考虑过,借着一个敌人的手,去对付另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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