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走,何雪言把眼镜带好,拿起那白辰的书稿再扫几眼,照片印的模糊,但那人瘦瘦高高的,头发长长了,笑脸还是那张笑脸。
颜扉说白辰有气质,那属于说的含蓄的。
上学的时候,白霖羽就是个浑身裹着灵气的人,外语系一枝花,说的就是人家。你也不能说她有多漂亮,她倒也不是顶漂亮,就是眉眼洋溢着自信,美在有神上。
男生都说,中文系的何雪言,外语系的白霖羽,何雪言虽漂亮,但脾气古怪自命清高难以相处。白霖羽大方热情,有领导气质,学生会主席,更平易近人。
何雪言快忘记自己怎么认识白霖羽的,不过大学里顶尖俩个漂亮姑娘互相认识不应该吗?当然是应该的,其他人就想看看她们俩站在一起到底谁更好看些。何雪言讨厌这无聊的比较,她要忙的事儿太多,她得像她娘一样,至少在大四毕业前就有像样的作品。
图书馆里一泡就一天,看书写作。
她跟她妈一个德行,她看书周围桌子就不能坐人,有不长眼睛坐她周围了,旁边一早就有男生劝离。这都是何雪言的特殊待遇,也是她难相处的名声。
白霖羽抱了本书,就往她前头坐了,这下谁都不敢劝了。
何雪言被人挡了光,书都看不下去了。立即开声,别的地方还有空,你能坐在别的地方吗?你坐在这里会打扰我。
白霖羽一回头,瞧见是她了,望了两眼她手里的书道:“你看百年孤独,怎么不看原著,译本多难受。”
何雪言从抽屉里拿出原著:“我对着看,专看这人译的有多难受,回头我自己译的时候就不难受了。”比傅雷都牛逼的架势。
白霖羽笑了道:“你可真霸道,图使馆又不是你家开的。我坐就坐了。”
何雪言合了书,收拾东西就要走。白霖羽在后面喊她:“何同学,我跟你道歉,我叫白霖羽,新任学生会副主席,我来找你的。“
“找我干嘛?”何雪言斜了她一眼。
“我们暑假有个去江西初中支教的活动,我们想凑够不同科目,我找你教语文去。”白霖羽答了话。
是做好事儿,也是锻炼。何雪言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邀请到自己头上,抿着嘴角,多看了白霖羽两眼道:“我考虑考虑。”
后来据说因为她俩都参加了,所以报名去山区支教的男生都排不上号了。
分了三组,何雪言跟白霖羽一队,七个人,就她俩是女的。
出行吃住都在一起,那些男的太殷勤,待着机会就在何雪言耳边嗡嗡吵。
何雪言那时候样貌脾气都跟她妈妈是一模一样,烦不胜烦。她倒不是反对恋爱,也不是不想恋爱,谁十九,二十岁的时候没动过心思?主要是她真的忙,一想到她妈二十岁就以诗文誉满文坛,她18岁撑死就剩两年时间,这让人感到世界都灰暗了。
去的是江西,还是个山区穷县。没飞机,坐了两天火车。
路上太无聊,男生凑一块说笑话逗她俩人乐,何雪言冷冷淡淡不搭理人,白霖羽还爱往她跟前凑,回回都以学术问题请教开头,天南海北跟何雪言侃,何雪言本来不想聊,可经不住发现这丫头也是个有见地的人。
何雪言稍稍开朗了一些,给了她几分好脸色。
等钻进那个山区学校,那条件叫一个差,半山腰上盖的土房子,玻璃窗户都没有,塑料纸钉在窗框上,太阳一晒一股塑料臭味儿,教室里闷热难耐。何雪言到达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那些梦想里眼睛大,笑容纯的学生,一个个衣衫不整,脸上都是皴裂的皱皮,笑起来有人托着鼻涕。
何雪言乃知自己的善良是纯粹的伪善,她活的世界,透着虚伪的味儿,此刻根本没半点狗屁爱心,倒是想回去泡杯好茶端着杯子舒服看本书。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鼠蟑螂,这都不算什么。何雪言胳膊被蚊子咬的硬币那么大的红块。
在老乡家住一房,条件有限和白霖羽睡一起,兴许是聊熟了,白霖羽拉着她胳膊给她涂风油精,何雪言拉着扇子给白霖羽扇风。大晚上,不知道谁先造的孽,齐头躺一起,白霖羽起先是抱着她胳膊睡觉,后来是枕她肩膀,再后来是搂她腰,最后抱习惯了,何雪言也往她怀里钻。
一个月,白霖羽去亲她,何雪言没躲。
那蓝天白云地下,苗寨里人唱歌,玩闹,年轻学生也跟着一块,一个月完了,何雪言都不想离开学生,走的时候学生哭,她也哭,哭的特别惨。其他人看了才知道,何姑娘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没那么不近人情。
她稀里糊涂就跟白霖羽在一起了,白霖羽开始对她也挺好,关心照顾何雪言,是个挺不错的情人。但架不住何雪言是那种逮谁好上了就是神经病,对自己女友整日嘘寒问暖,处处围着人转。
白霖羽是个爱玩爱热闹的人,何雪言三两下就把她惹了。跟那些大男人不爱老婆管一样,白霖羽嫌她麻烦,就不搭理她几天,有时候索性躲她,弄得何雪言人不人鬼不鬼,三天两头生闷气。
何雪言人还贱,一般都是她道歉。她一道歉,那边就接受。分分合合的闹了四年,都快毕业了,才都想起来前程。
白霖羽申请公费留学希望何雪言陪她一起去奔前程。
刚好赶上爹中风,何雪言舍不得走,心想自己一学中文的,就地考个研究生算了。
临走那天,何雪言哭哭啼啼送走了白霖羽。
天天给白霖羽写电邮,白霖羽开始给她回,后来大家相隔太远,生活环境发生变化,该说的说完了再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不说了。再后来,何雪言准备去法国看她,机票都买了,白霖羽说她跟一法国姑娘在一起了,也不打算回国了。
系里面当然关于俩个人的流言蜚语很多,多到老师都耳闻,看何雪言的脸色都奇怪,这些何雪言交往的时候都不在乎。等这时候了才有人告诉何雪言,白霖羽私下告诉辅导员,当初都是她追的人家,说是她老缠人家,这事儿跟自己没关系,她跟学校表态,自己各方面正常,一心都在学业上。
何雪言没考上研究生,也懒得再复习,进了她妈单位,当小编辑去了。
她22岁,把准备誉满文坛的诗稿都烧了,心中看天地也再无任何灵感,她突然顿悟终是赶不上她妈那个趟了,自己根本不是搞创作的料子。
叔本华28岁写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她算了下自己到28岁估计郭敬明的小说她都写不出来。
她明白了自己的驽钝,心安理得的懒了起来。终于也从年轻才俊沦落到泯然于众,架上近视眼镜,坐在老楼里给人改稿子。再也不想什么文坛风月,就像当初看见那些小孩脏兮兮的面孔,她心里泛出的不是同情而是恶心一样,她也知道了风月都是虚假,人心生来无善无恶但都自私。
俩小时过去,何雪言合上手里白辰并不厚的稿子,名字起的很有趣,《饕餮的爱》。
内容是一个女人怀念恋情,怀念祖国,想办法在国外找来各种材料做中国菜满足思乡情的故事,对比欧洲文化,折射俩种文化的不同。清新有趣。结局挺欢乐。
她看见女主说,我本来打算学欧洲的文艺,但没想到学会了中国菜成一个厨子,我意识到我永远学不会法国人的文艺,因为我们吃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吃的都不一样,还指望什么呢?我和他们吃不到一个碗里,所以我要回去找你。
这是个挺感人的句子,结局自然是男女欢喜。
写书的一切要素都做到了,精巧,幽默,还有生活化以及不动声色的感情。
何雪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嫉妒的七窍生烟。
六七年后,她依旧是愚笨的那个。
对方已经去了另一个层面。那是当初何雪言向往的地界,只不过她为了段不顺心的恋爱就放弃了。至此无法再写作任何与感情有关的故事或者片段。小说都是编的,都是美化的,小说家都是大骗子,何雪言太傻,骗不来人,所以当了编辑。
颜扉这回给她出了个大难题。这下惨了,何雪言赶紧拿起电话打给宋立:“宋立,颜扉有个稿,我没时间看,正帮你处理你老师的稿。这稿你过来拿走,你先看。颜扉还求我给找了几个写序的,回头我也把电话都给你,你帮忙联系,这事儿就归你了,就让我安安心心给你老师出书吧。”
宋立笑着道:“雪言你都说了,我肯定给你把这稿改好,也让颜扉满意。”
何雪言松了口气,这宋立改过的稿基本书都买得不太好,也不能说他改的不好,改的都挺认真,标点符号他都给改。也可能是学问虽好,但没什么情趣,书改的流畅,味儿全馊了。
再说几句好听话,把宋立打发了。
一时三刻她算偷来了一点安宁。
等忙到下午,就听见颜扉吵吵嚷嚷跟宋立在楼道说起来,宋立个大男人嗓子还尖,她都能从声音想象出他面红耳赤的窘迫模样。论嘴快能挖苦人的本事,颜扉是宋立的舅姥姥。
啪嗒,颜扉把门推开,拿着书稿生了气道:“你不看就算了,你干嘛跟我不打招呼,把稿子给宋立了。我给你看是给你看,你给他了那意思不一样,他是责编,你给他了,他不就成书的责任编辑了,往后我还得看他脸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整个就是个犟驴子,不顺他的意他能烦死,这书跟他的人根本俩路子,给我改坏了不要紧,我不想把这作者得罪了。”
何雪言慢慢腾腾把颜扉看了一眼,吐字道:“我忙,他刚好进来了,我就给他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弄好了,白霖羽多有潜力吗?一本书赚上几百万没问题,我指着拿钱呢,你不帮忙,也别帮倒忙。”颜扉嘴巴敞,得理不饶人。
何雪言啪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缺多少钱!”何雪言抓起自己的包拿了卡道:“缺多少,我给你。”
颜扉脸刷的就僵下来,盯着何雪言拿卡的手看了半天,咬了下嘴唇,窘迫的满脸通红。
“颜扉……”何雪言说不出话了。
颜扉冷脸望她一眼,都快哭出来了,低声絮絮叨叨道:“这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心里就没瞧得起过谁,我就这种命,何必笑话我。”
“颜扉,你听我说……”何雪言去拉她。
颜扉懒得理她,转身走了。
一个单位,不可能楼道里拉拉扯扯,只能随着去了,何雪言叹口气,觉得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