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怡眉看着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柿子树,陷入了怔忡。
她仿佛再一次置身于前世的那场烈焰火光之中……
“……你等着,我会回来……”
那句承诺犹如在耳。
尽管惠怡眉知道,他不是她的什么人,他也没有非要救她的责任和义务。但在那样的困境中,他是唯一给过她希望的人啊!
只是,他到底没来。
而她,也终究没能逃出去……
林岳贤的出现,彻底打乱了惠怡眉的方寸。
既然是面对着人生导师汤姆神父,她也变得很不自然;可林岳贤似乎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他低下头,继续翻看着手里的那本书。
惠怡眉的视线落到了他捧着的那本书上。
那是一本半旧的《欧洲历史》,全英文版的;多年以前,她在县教会女子中学上学的时候,也曾在汤姆神父这里翻阅过那本书,甚至还在这本书上留下过一些阅读笔记……
惠怡眉心中一动。
前世,她所认识的林岳贤是个沉默木讷又老实本份的人。
林家到了他们这一辈——林岳鸿才情满天下,却不识经营;而林岳安又是个桀骜不驯的浪荡子;所以,经营林家产业的重任,最后都落到了林岳贤的头上。
可就是这样,严氏平日里却对庶长房百般苛刻。
——林家的大太太,年逾五十还要在严氏房里立规矩;林岳贤的亲妹妹林月兰也像前世的惠怡眉一样裹了小脚,每天都有做不完的绣活;林大老爷还被迫纳了严氏房里的老丫环做姨太太……
而林岳贤和林月兰这对兄妹从未上过学校;早先应该是林大老爷亲自启蒙他们的(是不是严氏从中为难这就不清楚了),后来据说林岳贤在林大太太的据理力争之下,去上了几年的私塾。
那时候,没听说林岳贤会英文呀!
可惠怡眉转念一想,前世她和林岳贤也不熟悉,没准儿人家也确实来汤姆神父这儿学习了可她不知道呢?
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眼。
那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捧着书仔细地阅读着……
前世在林家,也只有庶长房和惠怡眉都属于尴尬人。
心善的林大太太总是格外照拂惠怡眉,这让惠怡眉对这一房人都心生好感;只是因为叔嫂要避嫌的缘故,惠怡眉与林岳贤并不熟悉。
她只知道,他没有婚娶过;据说他也曾有位红颜知己,但不知何故,最终他们并没有在一起……
汤姆神父招呼着,让惠怡眉跟着他去会谈室。
惠怡眉又淡淡地扫了林岳贤一眼,转身跟在汤姆神父的身后走了。
她与汤姆神父一直有通信,因此虽然分隔近四年,却不显得十分疏离;一老一少非常愉快地聊着天,汤姆神父的故乡正是在英伦乡下,于是惠怡眉就把自己在英伦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汤姆神父……
聊了好一会儿之后,黄嫂子尽责尽职地提醒着惠怡眉,说到了该回去的时间了。
汤姆神父已经在此地居住了二十年余年,深知本地风俗,也明白Z国虽然号称万物要革新,但年轻未嫁的女子独自出门总是会引人议论,因此便点点头,笑道,“我一直都在这里,你偶尔得了闲来看看我就好……不过,你的学业就此中止也确是一件憾事,毕竟已经坚持了那么多年了。”
老神父露出了惋惜的模样。
惠怡眉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慧黠的表情。
“我从不曾放弃过……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她用英语低声说道。
汤姆神父哈哈大笑了起来。
**
告别了汤姆神父以后,惠怡眉就带着黄嫂子和小红往惠氏酒楼的方向走。
大约是因为与人生导师谈了一番话,惠怡眉开始觉得,其实一切都还不算太糟糕,就连县城的天空也不完全是灰蒙蒙的……可能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成串的水珠儿从临街商铺的屋檐处往下淌,尽数砸在青石板上的水洼里,奏起了悠美动人的滴答旋律,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只是,主仆三人刚刚才走到街角转弯处,一个人突然“哎哟”一声,滚到了惠怡眉的脚边……
惠怡眉被吓了一跳!
一时不备,她竟被那人撞倒在地……
这时天空刚刚才收住雨势,地上又湿滑,惠怡眉脚下穿着一双并不太合脚的绣鞋,被这人一撞,不但整个人都跌坐在地,连绣鞋便滚落到一边去了,而且还露出了襦裙下的月白色中裤,以及丝绸制的罗袜。
黄嫂子和小红被吓呆了!
两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黄嫂子双手一拦就挡在了惠怡眉的身前,指着那个倒地的男子破口大骂了起来;小红则慌慌张张地去捡了惠怡眉的鞋子过来,小心地为她穿上了绣鞋,又想极力扶她起来。
可惠怡眉试了好几次,只觉得尾骨处钻心的疼,根本就没办法站起来……
方才撞倒了惠怡眉的年轻男子挣扎着爬了起来,朝着惠怡眉的方向不住的作揖,说道,“抱歉……此处非久留之地,小姐还请尽快离开……”
黄嫂子不依不饶地骂道,“我呸!你撞倒了我们小姐,一声抱歉就打发了?你知道我们小姐是谁么?你也不看看你惹不惹得起……”
直到这时,一个油腔滑调的男声突然响了起来,“羽铭,她是你的相好?”
先前撞了惠怡眉的那男子急道,“我不认识她们!”
惠怡眉忍不住朝这两个男子看去。
这么一看,她又愣住了。
撞了她的这个男子,也是个眉清目秀之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有种造作的阴柔之态;而与他说话的那名油腔滑调的男子,却赫然正是林岳鸿的亲弟林岳安!
只见林岳安懒懒散散地倚在廊柱旁,不住地打量着惠怡眉。
林岳安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艳。
“林,林三爷?”
黄嫂子惴惴不安地喊了一声。
她曾经跟着大太太孙氏去过林家,所以认识林岳安。
林岳安扫了黄嫂子一眼。
他依稀记得这是惠家的仆妇。
所以说……
这个美人儿,是惠家的小姐?
不对!!!
不是说,惠家的小姐已经病得快死掉了吗?所以他家老祖宗才想赶在惠小姐病死之前把她娶进林家,坐实这段姻亲关系……
但面前的这位美貌小姐,虽说体态纤细瘦弱,却唇红齿白的毫无病容,肯定不是他未来的大嫂!
林岳安突然就来了兴趣。
这美人儿穿戴不俗,就算不是惠家的正经小姐,也一定是表小姐堂小姐之类的……
“哎哟,惊扰了小姐……”林岳安朝着惠怡眉走了过去,殷切地问道,“小姐跌伤了?哪儿不舒服?不妨事不妨事,我们家在这条街上就有医馆,我扶小姐去看看,怎么样?”
惠怡眉皱着眉头,在小红的掺扶下勉强站了起来。
黄嫂子深深地觉得,叔嫂是一定要避嫌的;虽说小姐现在还没嫁进林家,但该避的还是要避;再说了,出门的时候老太太有交代,可不能泄露了小姐的身份……
于是黄嫂子就挡在了林岳安的身前。
“多谢林三爷的好意,我们太太就在隔壁的酒楼里呢,我们自己扶了……扶小姐过去就好,不劳烦林三爷了……”
惠怡眉在小红的掺扶下,一瘸一拐地努力朝隔壁的酒楼走去。
林岳安也没强求。
他眯着眼睛,含着笑意看着那窈窕玲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
转过街角,早有孙氏吩咐的仆妇站在酒楼门口焦急地等着;见了这狼狈不堪的主仆三人,连忙迎了上来,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黄嫂子急道,“快别问了!也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腌臜鬼,把我们小姐撞倒在地……”
那仆妇也急了,上前替过了气喘吁吁的小红,把惠怡眉迎进了酒楼。
孙氏和韦玉贞见了惠怡眉皱着眉头的痛苦模样,也被唬了一跳!
姑嫂三个在雅间里遣退了仆妇,惠怡眉才褪下了裙子和中裤,两个嫂子一看……只见在惠怡眉雪白的臀部上,在靠近尾骨的那处果然有一大片的於紫,甚至还隐隐带着些血丝儿。
韦玉贞愁道,“成日里说你抱恙,这回可被真被说中了!怎么办啊……”
孙氏道,“还是去药堂请个女大夫来看看吧,若是没事还好,就怕小病拖成大病,将来治起来也麻烦……”
惠怡眉只觉得疼痛难忍,便点了点头。
孙氏又遣了人去药堂请了位女大夫过来,帮着惠怡眉看了看;说是没什么大碍,又开了几瓶跌打药油给她。
幸好女人们出来就是逛街买东西的,几乎从里到外的衣物全部都有;于是惠怡眉换下了被雨水打湿的襦裙,又歇了好一会儿,等尾骨处没有那么疼的时候,姑嫂妯娌们这才坐了汽车又往储云镇的惠宅赶。
路上,惠怡眉想起了林岳安喊的那声“羽铭”。
她还记得,在上海跟着韦玉贞去逛街的时候,曾经看到过,那位“羽铭”的海报几乎铺天盖地的贴在街头巷尾……
羽铭是个男子,他是昆曲名角,饰演花旦的。
惠怡眉突然想起了什么。
前世,好像林岳安后来为了个戏子而与林二老爷大打出手……难道那个戏子,就是羽铭?
惠怡眉抚住了自己的胸口。
如今的大上海乃至全国,电影已经开始盛行;至于戏曲,虽然也受追捧,但也已经日渐式微……如果就是流行,那也是流行京剧和越剧之类的;昆曲嘛,大约也是因为有了这样年轻,又有身段又有歌喉的名角“羽铭”,才会在上海红极一时的。
可是,羽铭怎么会来这个小县城?而且还是以那样狼狈的模样……被林岳安一脚踹倒在大街上?
惠怡眉忍不住问道,“大嫂,羽铭……唱昆曲的那个羽铭,来咱们县城了?”
方才黄嫂子已经将惠怡眉被羽铭绊倒,又遇到林三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孙氏。
孙氏深深地看了小姑一眼。
“那都是些旁门歪道,不务正业的人……你要是想看戏啊,过些日子养好了伤,嫂子再带你去县城里看电影。”孙氏答道。
惠怡眉没吭声,只是细细地想着孙氏所说的“旁门歪道,不务正业”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