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冯府,师徒二人正在闲谈。
今早陈佑陛辞,下午就要离京前往京兆。
在陈佑调任之后,冯道被加授太傅,李明卿也卸下北面行营都部署的职事,不日归京。
别误会,这不是补偿,只是为了平衡。
若是记忆力不差的话,应该记得嘉定三年冬有一次京官考课。由于陈佑当时丢了职事,且御史台一直弹劾他却没人被申斥,依附于他这边的人就有些人心浮动,这一次考课只能说损失还在可承受范围内。
当然其他人也没好过,枢密使阎俊臣只保了自家核心人马。刘承泽倒是争了,可他是外镇入京,手底下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虽有收获,但也只是让他这个集贤相稍微名实相符一点。
能和江夏青相比的就只有史馆相王朴了,不管怎么说,太祖实录在他的任内修完,于是在考课开始之前,他加授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平章事。这样一来,在赵元昌拉偏架的情况下,拿下了不少位置。
但有一点要注意,这些位置大部分都是赵元昌亲自授意安排的人选,真正追随王朴的并不多。不能统合的一盘散沙,有跟没有差别不大,对王朴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因此,为了平衡江夏青,冯道加官,李明卿归京。
冯道现在基本上不参预政事,抬他是为了给江夏青压力:这朝堂上可是还有比你声望更隆的人在。
李明卿归京则是为了抵消枢密使阎俊臣消极怠工的副作用,接手陈佑之前做到一半的改革试验。
至于为什么不罢免阎俊臣,因为他听话。虽然他平时不愿意发表意见,但只要赵元昌示意一下,他立刻就会做出符合赵元昌期望的表态。
但赵元昌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啊,所以阎俊臣大多数时候还是:江相公所言在理。
总之,枢密院三个副使,任意两人合作至少能让枢密院发出一个声音。再加上政事堂的王朴,维持朝局平衡不算太难。
只要朝政平稳,赵元昌就有心力腾出手来开展外战,比如说征淮南。
“你去的京兆府,只要不发生叛乱,就不会有什么事。”冯道身上披着毛毯,慢条斯理地道。
半隐退以来,他这个老人家是越来越怕冷了,仲春时节依然要披着薄毯。
“讲学你就先停一停,我看呐,除了为官心得,你也讲不出什么高深的东西来。直言做官,被弹劾结党一点也不冤。”
陈佑低头称是,这一点他没办法反驳。
“你这次出去,就老老实实的,显瑞退下去之前别想着回来的事情。京中有我,有显瑞看着,不会出问题。就算出了问题,你担心也没用。”
听到这话,陈佑苦笑一声:“小子谨记。”
“嗯。”冯道继续往下说,“到现在也没说推行税改的事情,你在京兆就别急着下手。你若愿意听我这个痴顽老子的话,做好三件事就行。”
陈佑态度恭敬道:“尊师之言不敢不听。”
“这第一件事,抚恤民力,不发乱政。”
简单来说就是别乱改规矩。
陈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道:“冯师放心。”
冯道打量着陈佑的脸色,见他是真心答应,这才颔首:“第二件事,就是提携贤良。”
陈佑听了,面色古怪:“冯师你才说我被弹劾结党不冤,还让我提携他人?”
“你小子怎地如此蠢笨!”冯道瞪了一眼陈佑,抬手作势要打,只是两人离得虽不远,却也不是他抬手就能够到的,气哼哼地道:“过来!”
陈佑无奈,起身弯腰朝前一凑。
“啪!”
一巴掌拍在陈佑脑袋上:“你小子怎这般愚钝!”
老小孩老小孩,别看陈佑外表不过二十多岁,但他对老年人的想法也有所感触。不过生理因素是会影响心理状态的,他现在偶尔会有一些恶趣味,但却做不到冯道这般随心所欲不逾矩。
嗯,冯道少年时品行敦厚,到了老年反而经常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来逗乐。
比如有一次他穿了一双新靴子,别人问他花了多少钱,他抬起左脚说九百。那人正巧是个急性子的,回头就骂小吏:为什么我的靴子花了一千八!等那人骂了一会,他才缓缓抬起右脚说:“此亦九百。”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以致于有人弹劾他说:宰相如此,何以镇服百僚。【1】
陈佑知道自家老师的性子,自然得配合着。
被冯道在头上敲了一下后,陈佑重又坐回去,听冯道继续说。
“叫你举荐贤良不是叫你结党,你若是不怀私心,谁又能把你怎样?”
不怀私心。
即便真的不怀私心,别人就会相信吗?
反正陈佑不怎么信。
“你别不当回事。”冯道一眼就看穿了陈佑的想法,“你以为我的名声怎么来的?还不是靠的往日积攒下来的人情!”
这话是实话,冯道没有自成一派的学说,又不是那等技艺精湛的技术官,能有这般声望,就是因为有人捧。
别人为什么要捧他?一是因为他没有什么污点——如果刨除这时候人人都有的多朝为臣的话;二是因为受过他的恩惠,比如举荐啥的。
被他举荐的人,捧着他,除了能被视作不忘恩之外,还因为冯道的声望越高,就意味着被他举荐的人越优秀,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
陈佑明白这一点,不由连连点头。
冯道这才接着说:“最后一件事,且不可贪污受贿!”
最后这话有些声严色厉,陈佑心头一凛,连忙答应:“喏!”
“行了,就这样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陈佑沉吟一阵,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临到头了,却说不出口来。
好一会儿,才起身长揖:“小子将远行,还望尊师保重身体。”
冯道带着嫌弃挥手道:“去罢!去罢!老夫身体好着呢,不要你作者小女儿姿态!”
陈佑再揖而起:“小子告退!”
说罢,见冯道没出声,他拱手弯腰退出房间。
而房间内的冯道目光一直看着他消失的门口,好一会儿才掖了掖被角,合上双眼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