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并无旁人站起,季舒舒站在原处,眼眶都有些泛红,原本在小课上,因为家学渊源,她是知之最多的,此时成了秦锦然,面上难堪,心中有些委屈。柳杉与季舒舒交好,此时凑到了季舒舒的身侧,拽了拽季舒舒的衣袖,让季舒舒坐下。
说过了乳癖,最后穆英简单总结了后也就有半个时辰。
穆英走出了学堂,所有人也站起了身子,活动手脚。屈膝而雅坐,脊背挺直如松如柏,整个人的脊背却很不舒服,腿更是难受。秦锦然扶着书案站起来,觉得腿脚都有些酥酥麻麻的。
“是不是很难受?”黄素玉已经近身,“习惯些就好了,穆教长好像说过,等到做好了新的胡椅,还有书案,就换上一换。”
“你真厉害。”郭蓉凑近了说道:“秦娘子一定先前就有学医,不然也不会知道溢液之事。”
“可不是?”秦锦然露出一手之后,果然就有人凑了过来,说着凑趣的话,笑盈盈的没有了中午的十足硝烟味道。
秦锦然看着的是郭蓉,中午的时候还有些恶意,此时见着自己展现了医术,就露出了亲近之意?
秦锦然看了郭蓉一眼,看得郭蓉心里无端有些发虚,还不等着别开眼,秦锦然就不再瞧她。只不过是尚未成亲的小丫头,出身又不太好有些蝇营狗苟罢了。
“只是早先的时候跟人学医。”秦锦然扯出虚无缥缈的师傅,打发了凑热闹的人。
而后秦锦然约着黄素玉去净房,走到了外面,舒展了身子,站在长廊之中,同黄素玉说道:“你说季舒舒的小课上表现极好?”
从黄素玉的口中,秦锦然此时知道了季舒舒和柳杉两人的来历,并不是京都人士,而是距离此时不远的津市,两人是表兄妹,而季家开了一家极大的药铺,相当于京都之中天济堂。两人年岁差不多,也都是尚未及笄,因为医术卓然,所以为人也较为傲慢。“季娘子也确是有些资本,她的针灸是极好的。”
“恩。”秦锦然应了一声,此时微风吹得温和缱绻,让人带了些困意,手指绕着腰间垂系的丝绦,说道:“那季家什么时候出书?”
“这个就不知道了,所有人都在写底稿,一人分了些病症在写。”黄素玉说到了这里,抿唇神色黯然,“不过,我帮不上忙,毕竟我学这些已经是手忙脚乱了。这里还有一些病症,未婚的姑娘们听到说起那些病症,当真是又羞又窘,不好问人的。就连今天讲得,也有些羞人。我平素最常问的就是郭蓉了,她今个儿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不好多问了。”
乳癖是女子双乳生的疾症,还有例如花柳病,例如给人接生,小产之类的病症,大齐朝开明,但是未婚的小姑娘还是脸皮薄,学这些最多是纸上谈兵罢了。黄素玉学医原本就是半路出家,不好请教交好的郭蓉,不愿同穆英请教,也难免有些为难了。
“我在医术院的时候,你问我就是。”
秦锦然的话让黄素玉当场就笑了,眼眸弯起如同新月,“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小憩的时间很快就结束,穆大夫的课分为三个小节,第二个半个时辰,穆英说的是痔疮与肛裂,有什么相似点又有什么不同之处,有什么医治的法子还有坐浴的偏方。
穆英点了其他人作答,最后询问是否有补充的时候,秦锦然补上了一个法子,那就是熏洗之法,用的是芒硝和矾石两物,无论是芒硝和矾石两物都是可得,这方子太过于简洁,让穆英甚至有些错愕,“你这方子可行得通?”
秦锦然说道:“我在钱塘行医,曾有街坊有内外痔十年之久,用此方缓解痛楚,而后痊愈。”
芒硝和矾石,穆英说道,“我见到《本草》当中是有用上芒硝,但是开方子的时候从未如此用过。若是今后用方子的时候可以一试。”说完了之后,穆英走到了秦锦然的身侧,从笔架上抽出了一只狼毫笔,蘸了蘸墨汁之后,在手中的册子上记录了下来。因为穆英离自己很近,秦锦然可以看到她浓密如同小扇一般的睫毛,穆英手中的册子已经记录了其他的事由,簪花小楷密密麻麻看着让人有些眼晕。
穆英都记录了下来,秦锦然如此只能够让人再高看一眼,等到第三堂的课上,说的是个人的行医小记,就有人笑着说道:“秦娘子的医术很好,不如秦娘子说一说自己行医的心得体会?”坐在后座的黄素玉,在第二堂课结束之后,已经同秦锦然说了,前两堂的课是穆英做主导,最后一堂课,则是在场的诸位做交流。
穆英颔首,不得不说,芒硝和矾石组成的两位方子,让穆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如你说说看,第一个用上缝合之术的时候,是一个什么场景。”
“好。”秦锦然说起了齐娘子的病症,这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是容易让人想偏的,刚开始还说着的是齐娘子的高烧,不知道是谁问起了齐娘子的美貌,还有她是不是真的给丈夫带了绿帽子,这让秦锦然有些哭笑不得。
“齐娘子的容貌确实是姣好,至于说夫妻双方之事,应当是没有了,纯属丈夫疑心。若是真的齐娘子有错处,齐娘子的夫婿也会判得更重一些。”
秦锦然说到了这里,穆英清了清嗓子,众人噤声不再说,谁知道穆英说起来,“这男子也太可恶,面上划了一到,这齐娘子走到哪里都会艰难。”
原本安静下来的学堂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显然众人也没有想到穆英也会参与到这一场的谈话之中。
黄素玉用手指戳了戳秦锦然的胳膊肘,“你之前在钱塘开药铺,是不是有人同你扯皮?”
“目前是没有的。”秦锦然说道,“马大夫在钱塘遇到过麻烦。”
季舒舒有些别扭地开口,“你指得是马屿大夫吗?他的医术很好,也会有人闹上门。”她看上去想和秦锦然说话,又有些拉不下脸。
柳杉的圆脸上露出了笑容,“马屿大夫我也知道,是汤院长的师弟,他的医术很好,听说最为喜欢古方。这一次秦娘子你进京,也是经过他的举荐对吗?”
柳杉也伸出了橄榄枝,柳杉和季舒舒两人年岁也小,秦锦然点点头,“是,马大夫在钱塘颇为盛名。”
“既然是盛名,又为何会有人闹上了门?”郭蓉低声询问。
秦锦然说道,“因为当时那人伤的极重,刀子划破了腹腔,连肠子都露了出来。”秦锦然说到了这里,有些胆子小的惊呼一声,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情。
“马大夫救不了那人,所以那家人闹上了门。”郭蓉开口,“如果是秦大夫,就是治得了了,可惜了。”
季舒舒看了一眼郭蓉,声音有些没好气,“你没听到是露出了肠子吗?如果是秦娘子自己剖开的肚子,还有些许可能,被人捅了肚子,这般露出了肠子,就算是华佗在世,也不一定能够医得了。”
柳杉用胳膊肘撞了撞季舒舒。
“干嘛?”季舒舒干巴巴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季舒舒说的话很直,反而是郭蓉把她捧得太高了些,秦锦然笑了笑,“如果没有露出肠子,或许有一部分可能,听人说肠子都流出来了,那生机就只剩下不足一线。”腹腔暴露,并没有很好的消毒措施,就算是那人在秦锦然的手中,恐怕只能够尽人事,替他尽力做了消毒与缝合,剩下的听天由命。
秦锦然所坐的位置距离她最近,她显然也一直在听锦然的说辞,此时忽然开口,她的声音清冷,让整个学堂也都安静了下来,“马屿不出手,我可以理解,他毕竟在战场上给人缝合出了事,没有缝合之术,确实没什么好的法子。”
“如果是穆教长,会救人吗?”郭蓉忽然开口。
“会。”穆教长点点头,“其实我用缝合之术的次数并不多,只救活了一人。但是到底不似马大夫那般,一次就医死了十八人。那时候只能够用缝合之术,我会出手。”
意料之中的答案,郭蓉的小巧贝齿咬着下嘴唇,想到自己是收到穆英的赏识,甚至穆英出了一部分钱财,才让她进了医术院,那她现在对自己很失望吧。郭蓉把整个脸都埋在了臂弯之中,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了穆英失望的脸,一会儿又想到了周郎旭。
“你会吗?秦大夫。”穆英开口。
穆英的疑惑让所有人都噤声,看着秦锦然,等待秦锦然的答案。就连郭蓉也抬起了头,看着秦锦然。
秦锦然知道,就算是自己说不会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伤的那样重,就连周老夫人的伤势没有到如此的地步,都有人不出手,更何况那人当真是命悬一线。室内里是静悄悄的,秦锦然的耳畔仿佛出现了祖父的声音,她张开了口,说出了和当年祖父一样的话,“我是一个大夫,做大夫原本就是与天争命,我若是不出手,那他也就没有了活路。”
这样的努力当真是有意义的吗?那户人家看上去来势汹汹,如果真的死了,他们会不会因为患者的死亡而愤怒。秦锦然至今还记得年幼的自己问着祖父。
“如果与天争命,失败了,那也是虽败犹荣,总比坐以待毙从未努力过好。也不要怕可能出现的家属的愤怒,上天赐予了人一双黑色的眼,绝大多数的人所见的都是光明,你只要努力去做了,所有人都看得到你的努力。就算是面对少部分可能出现的不忿的声音,你也可以理直气壮说,你尽力了。”秦锦然说道。
秦锦然的话落下之后,便是穆英的左手拍着右手的掌心,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先是一条小溪,继而哗啦啦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是奏鸣的凯歌。
穆英说道:“是,肠子露出了,只有一线生机,甚至一线生机都不到,但是如果作为大夫都不出手,那么他连那仅有的一线生机也不会有。做大夫,做的就是与人争与天争。秦大夫说的很好。中午在饭堂的时候,我知道有些人不在,所有在这里我想说一说。”
穆英说的是在周老夫人重伤之事没有人主动出手的事情,听到了这里,季舒舒和柳杉两人再次涨红了脸。而郭蓉低着头,眼眶有些发红,忽然想到了秦锦然的身份,还有穆英的身份。
一个是原先赵将军的夫人,一个出身于杏林世家,他们背后的家族足以让她们有底气去为所谓的一线生机努力,而她不过是飘零的一叶浮萍,周老夫人一个不好,周郎旭的问责她就受不住。她需要医术高一点,再好一点,能够救的就救,自然会有顺风顺水的她所求的好将来。
面上的热度褪去,郭蓉觉得自己是从未有过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