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没料到熙儿这时辰还会来这里。
内殿深阔,帷幔重重,亦无任何的通报。当她觉察时,这孩子便已到了她的身后。
就在回头,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在她的心里,竟荒唐至极地冒出了一种犹如偷情被抓似的负疚慌乱之感。
她迅速从床边站了起来,撇下床上那男人,转身,朝着自己的儿子走去。
“熙儿,这么晚了,你怎还没睡?”她问。
“母后,你累了,父皇既醒了,你去歇息吧。我方睡过一觉,睡不着了,换我来陪父皇。”
慕扶兰迟疑着。
“母后,你好好去休息。这里不是有张榻吗?我若是困了,我就睡这里。”
谢长庚脸上露出笑容。他仿佛想坐起来,说:“熙儿你也不用留。你们母子都去歇了吧……”
熙儿快步走到他的身旁,扶住了他的臂膀,让他慢慢地躺了回去。
“娘亲!”
他转过头,看着慕扶兰。“我想陪父皇。”他用强调的语气,再次说道。
熙儿对这男人的恋慕和信任,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他昏迷着的这几日,最担忧难过的人,应当就是这孩子了。
慕扶兰望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终于点了点头。
“你父皇刚醒,人还很虚弱,你不要和他说太多话。等下药会送来,他吃了,你自己也早些睡下。若有事,随时唤我,或是太医皆可。”
慕扶兰叮嘱着。熙儿一一答应。
她回过头,瞥了一眼。
灯影里,那男人半躺半卧,一双眼眸正默默地望着她。她忽感心烦意乱,厌他如此看着自己的目光。
她迅速回脸,朝外而去。
熙儿伴她而出,命候在外殿的宫人服侍她去歇了。
这小少年立着,目送慕扶兰的身影离去,出神。
一个宫人端着药,匆匆而来。
他转身回到寝殿,从宫人手中接过药碗,一边搅拌,一边慢慢地吹气,等药汁稍凉了些,双手捧着,送到了谢长庚的面前,说:“父皇,你吃药了。”
谢长庚望着他,眼中含着隐隐的笑意。他端起来,几口喝了。
“药很苦吧?”
谢长庚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苦。”
“父皇你好了些吗?”
“好多了。”
熙儿将空碗递给一旁的宫人,命人全部出去了,望着卧于面前的谢长庚,朝他端端正正地下跪,叩首。
谢长庚有些诧异,又坐了起来,一手撑着床沿,俯身,伸出来另一只手,想扶起他。
“熙儿,好端端的,你怎的了?起来。”
熙儿叩首完毕,抬起脸,说道:“父皇,你为了能叫我在天下人的注目之下顺利做上太子,不顾自己安危。这是我欠你的,你当受之。”
谢长庚笑了,望着他的目光里,满是慈柔与欣慰。
他说:“无妨。父皇的伤自己有数。何况父皇命也硬,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你起来吧。”
他说完,见这小少年不起身,还是那样跪在自己的床前,便道:“你怎的了?还有事?”
熙儿道:“父皇,我可以斗胆,问你一事吗?”
谢长庚颔首。
“父皇,你分明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却为何对我如此之好?不但在天下人面前认我为亲子,让我做太子,还要冒着性命之险,如期举行这典礼?”
谢长庚顿了一顿,慢慢地靠了回去。他避开了这小少年注视着自己的两道目光,低声道:“父皇很早以前便将你视若亲子。这个天下,父皇既得了手,日后不传给你,又传给谁?”
这小少年摇了摇头。
“父皇,一直以来,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的娘亲吧?”
谢长庚抬眼,再次看向这小少年。
他说:“父皇,我小时候不懂事,总是希望娘亲能与你好。这几年,我大了,才知道了,我的娘亲,她其实一直不喜欢父皇你,甚至,对父皇你的感情,是厌恶,乃至是恨。我不知道这是为何,但她一定有她的理由。娘亲那么善良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父皇你这样。”
“父皇,你可知道,我娘亲她为何要如此对你?”
谢长庚愣住了。
片刻之前那种因为睁眼便看到她伴睡在自己身侧,悄然而起的满足和愉悦之感,还来不及悄悄体味,便仿佛偷来的东西,在这一刻,被夺得一干二净,荡然无存。
他感到胸口突然被一块巨石砸中似的,阵阵发闷,闷得疼痛。
他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少年。
烛火投在这孩子眉目俊美的面容上。这孩子的目光,朦朦胧胧,半明半暗。
“是父皇从前对不起你的娘亲……”
终于,他应道。
“父皇,你与我娘亲从前的事,熙儿不想多问。”这小少年继续说。“父皇你昏迷的时候,娘亲守在你的边上,我想,这是她感况,随后将她悄悄引入,穿过那间御书房去往后殿,低声说:“一早,陛下召见了数位大臣,大臣去后,太医再三叮嘱,要陛下好生休息。但是皇后您看……奴婢实在是没法子,只能惊动皇后……”
慕扶兰停在通往后殿的通道,隔着数重帐幔,隐隐见那男人半躺半靠,侧身倚在一张龙床上。
床头灯火通明,他的枕边堆着尺高的奏折。他手里握着一本折子,正低头翻看,看完了,慢慢地,略微吃力地翻了个身,从伺在旁的太监手里接过一支蘸好墨的笔,往奏折上批复。那手却仿佛有些发抖,一时没拿稳,“啪”的一声,奏折掉到了地上。
“捡起来——”
他皱眉,露出不快的神色,提着笔,催促太监。
太监急忙去捡。
慕扶兰再也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缕怒气,上前,掀开帐幔,走了进去。
谢长庚接过太监再次递来的奏折,正要继续,忽听到脚步声传来,抬起眼,那只提着笔的手便停住了。
“陛下,太子是您从长沙国接来的。纵使陛下自信龙精虎壮,不将医嘱放在心上,也请为太子稍稍考虑几分。他尚年幼,如今恐怕还不能独立支起这大成的朝廷和江山。”
她盯着龙床上的那男人说道,语气平淡。
那男人的神色便似萎靡了,和她对望了片刻,握着笔的那只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药都吃了吗?”她问太监。
“药已吃了。”太监忙应道。
“把奏折全都收了。立刻服侍陛下安歇!”
太监“哎”了一声,躬身上前,觑着谢长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笔和奏折从他手里取走。见他没反应,急忙又收了堆在一旁的奏折。
谢长庚没有说话,也不再看她了。
他垂下了眼眸,仿佛想躺下去。
太监忙趋前来助他,却被他一把甩开,自己双手扶着床,侧身朝里,慢慢地躺了下去。
太监替他盖上被。他趴卧着,背影一动不动,犹如已经睡了过去。
“好生服侍。有事便来唤我。”
慕扶兰亦不再看他,只吩咐了太监一声,随即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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