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谢长庚和慕扶兰动身出京去往河西。
因那边最靠北的边城休屠城出了异状,他需尽快赶去,故二人虽一道出京,但行程不同。
他只带着几人轻装上路,慕扶兰则乘坐为长途而设的马车,在一队随从的护送之下,循着去往西北的官道,白天行路,晚间落脚驿舍,向河西节度府所在的姑臧城而去。
临出门前,慕扶兰问谢长庚去那边之后,自己日后如何安排。
他的回答很干脆,说他是以夫妇之名半迫半求地将她从刘后手里要过来。她必须先去姑臧。到了那里之后,等过些时日,她要回,再寻个借口回去便是。
他的表态叫慕扶兰放下了心,但随之而来,便是难熬的等待。
她的梦里,全是熙儿那天频频回头望着自己的不舍眼神。
分开才几天,她便不停地在想念他了。
她多么想立刻回去,和她失去后重又回来的熙儿在一起。
她赶路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和谢长庚同日而语,但为了能早日到达那边,再早日回长沙国,她亦是一路紧赶。
同行之人不知内情,见她不知疲倦似的行路,以为她想早日过去和谢节度使团聚,又怎敢偷懒?这一行人上下齐心,晓行夜宿,终于于这日到了姑臧城。
姑臧号称西北蕃卫,天下要冲,是本朝于西北的军政中心,又地处边界,民风悍不畏死,出健马,有精骑横行天下之美誉。
慕扶兰到的那日,下了几日几夜的大雪刚停,覆在高大厚重城门上的积雪和冰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城中商贩众多,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节度使府邸位于城北,谢长庚十天前就到了,人现在不在此地,还在休屠城没有回来。
管事将一行人迎进去。安顿了下去,第二天,城中属官的官员夫人闻讯,纷纷前来拜见。慕扶兰忙了几天应酬,这天晚上,谢长庚也归了城,回到节度使府,发现慕扶兰早到了这么多天,仿佛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
两人自然还是同居一室。临睡前,他见慕扶兰站在屋中唯一一张床前,双眸静静看着自己,似在等着他先上床,面无表情地转身,像先前那样,自己从柜中另取了副铺盖,铺到榻上,睡了下去。
慕扶兰倒并没有故意想要逼他和自己分床而睡的念头。
虽然一想到和他同床就无比的难受,乃至厌恶,但毋论别的,就这回他帮自己脱身一事,自己便已欠了他一个极大人情。
人情如债,迟早是要还的。
她现在没什么可以用来还人情的资本。就只剩一个人。
倘若他要,她不会拒绝。
当然,像现在这样,他依旧不齿于她这早已不贞的身,那是最好不过。
慕扶兰虽然极想立刻开口和他商议自己何日回去的事,但知道这并不妥当。
他应当也是费了一番口舌,才将自己带了出来,刚到没几天,确实不是可以动身离开的时机。
她必须要耐心地再等等。
接下来的几天,谢长庚不大看的到人,她也无所事事,白天有时换了衣裳出去走动。这天来到集市,闲逛经过一个摊子,看到一顶用当地牦牛皮制的小儿帽,十分可爱,一眼相中,买了过来。
侍女笑问:“翁主,这帽买来谁戴呀?”
慕扶兰笑而不言,收起皮帽,随意又逛了一会儿,打算要走,经过开在路边的一家医馆之时,看见几个土人男子抱着个七八岁大的小儿疾奔入内,很快,里面传来一阵吵嚷之声,便停了脚步。
那几个土人正用她听不懂的话和里面的郎中说着话,神情焦急万分,郎中连连摆手:“和我不相干!我只照病开方,治不好,你们便是杀了我,我也没法子!”
慕扶兰问跟着一道出来的护卫,那些人都说了什么。护卫能说当地话,过去问了几句,回来说道:“这几人是附近的土人,村落里这些时日不知何故,许多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这孩子也是如此。前些日吃了这郎中开的药,非但没好,反而加重,眼见就要不行了,大人一早将人抱了找过来,叫这郎中再治!”
“翁主,土人平日有病,都是吃他们自己的土药,实在不行才进城来找郎中。这里也没什么好郎中,和军医差不多,治个跌打损伤头疼脑热还行,遇个大病,就自求多福了。”
护卫又道了一句。
里头的吵嚷声愈发大了。一个中年男子见郎中推脱,面露怒容,拔出腰刀,“咚”的一声,插进药铺的门板,门板登时被插出个大洞。
郎中知这些土人彪悍,向来不服管教,恐惧,高声呼叫救命。
慕扶兰推开围在门口的路人,走了进去。
那孩子平躺在桌上,双目紧闭,发着高烧,口舌干裂,奄奄一息,十分虚弱的样子。
在她十六岁出嫁前的那几年间,在药翁那里,她帮着看过不少前来求医的人。对许多病症,并不仅仅只是限于医书上的了解。
她替那孩子把脉,看了舌苔,叫管事再向大人问清楚症状,便知这孩子患了严重的痢疾。
众人见进来了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仿佛郎中似的,替那孩子看起了病,停了争吵,全都看了过来。
护卫没想到节度使夫人会看病,一时愣住,听侍女说翁主从前习医,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说道:“她是节度使夫人,会看病,你们都让开!”
土人听到她会看病,一把推开郎中,急忙过来。
郎中惊魂未定,听得这女子竟是节度使夫人,也走了过来,一边躬身行礼,一边诉苦:“夫人,这孩子患了痢疾,前些日他们把人抱过来叫我看时,已是上吐下泻呕逆不食,有败症之相。治此病,当用坠下之品,不外乎槟榔枳实浓朴大黄之属。治不好,我也没办法。这些人实在凶暴,方才你也见着了,赖我不算,竟还拔刀要杀我!夫人你也懂医,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药翁从前曾对她说过,治这病,如果不察病因区分用药,往往见效者半,不效者也半。从方才土人描述说村中不少人都是如此,加上这季节,便可推断不是外感所致,而是饮食不洁引发的脓症。身体虚弱之人,倘若救治不得当,严重便会致死。
她又替那孩子仔细看了一番,开了药翁教的方子,叫郎中立刻抓药熬汤,又叫人取来一碗温盐水喂那孩子。
药熬好后,给那孩子慢慢地喂了下去,一时也不可能这么快见效。问了下,得知村落距离这里有些路,出了城,走一趟就要一个多时辰,那孩子实在虚弱,吩咐不要再来回运送,附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按时服药,慢补盐水,以观后效,有事就去节度使府叫自己。
那几人感有所稳定,昨夜不但腹泻呕吐渐渐见止,今天精神也好了许多。
药有效用,慕扶兰也很高兴,替那孩子又看了一番,当天便应土人跪求,去了村落替人看病,随后问饮用水源,得知全村都是取用一口水井里,疑心是水源受污所致,叫不要再用,封掉旧井,另寻水源。
当晚,她忙完事情回到城中,天已黑透。
忙碌了一天,路又颠簸不堪,慕扶兰感到有些疲倦,草草吃了点东西,沐浴后,等不到谢长庚回,便上了床。
谢长庚于戌时回,管事迎他入内,高兴地道:“大人,没想到翁主会治病。这两天替土人看病去了,今晚上土人送她回来。平日那些人,见了我们如见仇敌,村落不许我们进去一步,这回却恭恭敬敬,我在此多年,也是头回见到。”
百年之前,朝廷为开辟此地,曾与土人发生冲突,当时杀了许多人,如今此地虽已成城,那些土人后代也都归入辖制,但对官军依然极其敌视,也难怪管事惊喜。
长沙王女是药翁的半个学生,先前在自己家中,还曾替阿猫治过病。谢长庚听到这消息,倒也没觉惊讶,想问下土人村落病患的情况,便回了房,推门而入。
这时辰不算很晚,前几夜,这辰点她都还没睡,这会儿屋里却不见人,床帐低垂。
谢长庚走了过去,唤了声“慕氏”,掀开帐子。
慕扶兰已经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沉,连自己推门进来叫她,都没醒来。
屋子的地砖之下造有地火龙,房里烧得很热。她大概睡热了,不但一段雪白的腿脚踢出了被子露在外,被头也压得有些低,衣领略皱,褶皱之下,雪痕一抹,若隐若现,人侧卧着,臂枕于脸庞,面若芙蓉,肘如玉藕,脖颈胸窝之间,仿佛还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谢长庚手捏着床帐,视线定住了,默默看了一会儿,忽见她仿佛有所觉察,那只踢在床畔离自己最近的赤足缩了一缩,眼睫毛动了几下,仿佛就要醒来了,一把放下床帐,屏住呼吸,无声地后退了几步。
帐里传出一声轻微的翻身之声,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谢长庚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再没看向身后一眼,转身而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慕扶兰不辞劳苦,每天早晚,出城回城,继续替村落里那些行走不便的老弱病重之人治病,忙忙碌碌,有时晚间回来,竟比谢长庚还要迟。
谢长庚如同不见,半句也没过问,丝毫不加干涉。
半个月后,这日傍晚,他外出巡边了几日才归城,风尘仆仆地回到节度使府,发现她人又不在,问管事,得知村落里的病患早已治愈,但翁主还是很忙,最近这些天,频频有人来求她看病。今天军医也来了,说有几个士兵的病,自己没把握,将她请了过去。
“晌午后去的,按说这会儿应该也回了。要不,小人去看看?”管事问道。
谢长庚叫不必。径自回了房,沐浴更衣出来,慕扶兰还没回。
仆妇来请他用饭。
他看了眼外头渐暗的天色,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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