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劫波渡尽兄弟在
大宋嘉定十六年十一月,淡水,天气晴朗,巨大的太阳悬挂在半空中,虽然在陆上已经是寒风料峭,但淡水却仍是温暖如春。自从搬来之后,便从未见过雪,这让一些新移民有些不适应,但对于已经居住了六年以上的移民而言,这种气候却是极为宜人。
乘着战船“章渝号”,李一挝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这艘战船是江南制造局为海战专门制造的新式战船,按着赵与莒的指示,它得到了因搁浅而失事的“章渝”号的名字。流求海岸护卫队——如今流求护卫队已经正式分为海岸护卫队、疆土护卫队、火炮护卫队三部分——中有部分队员在窃窃私语,说这个名字极不适合用于海上,不过因为高层的坚持,这艘最新式的战船还是被命名为章渝号了。
“小心小心,兀那贼厮鸟,入位时小心,休碰坏了我的大爆仗!”
看着码头的工人将大炮吊上“章渝”号,李一挝破口大骂,他的光头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渗出细密的汗水,象上去倒象长出无数肉色的短发。
“这怕不成吧……”被他喝骂的严格来说也不是码头工人,而是自耽罗岛撤回来休整的吴房,他仍旧是愁眉苦脸地嘟囔着,手上却更为小心了:“这铁疙瘩哪里会被碰坏,倒是别将船碰坏了……”
“闭嘴,干活!”吴房算是李一挝老部下,故此他喝斥起来毫不留情,但吴房也是被他骂油了,毫不在意地又嘟囔了声:“这可不成,咱们流求在非战时体制之下,从未不准人说话……”
李一挝摸着自己的大光头,骂骂咧咧地踹了吴房臀部一脚,吴房这才闭嘴收声,然后周围的同伍都哄笑他:“却是找打,你一日不挨李队正踢便浑身发痒对不?”
吴房也嘿嘿笑了起来,在李一挝转身过去的时候,飞快地跳起,在李一挝光头上摸了一把。李一挝勃然大怒,转身便追他,二人正打成一团时,突然码头处的大铜钟响了起来。
二人立刻停下手,这种嬉戏打闹空闲时无妨,若是有事,却是不成的了。
众人都是向码头大铜钟处望去,经过这些年建设,淡水码头大铜钟已经不再是简单地树在广场中间,而是移到偏北的位置,还为铜钟建起一座高台,清明时祭祖礼便是在这高台之下完成的。在铜钟之上,有一根树起的铁旗杆,铁旗杆上,一面红旗正在冉冉升起。
“不知是何事。”吴房好奇地说道。
李一挝低低骂了一声,揪着吴房的衣领道:“你领着你的人在此守好了,我去炮台看看!”
红旗是警戒的意思,升起红旗,也就意味着淡水海岸护卫队的战船要起锚升帆出港戒备,而炮台处的炮队成员也应该在三分钟之内就位,保持火炮处在可以发射的状态之中。
李一挝匆匆跑到炮台,抓起千里镜向港外望去,这些时日,象这般的事情也发生过一些,多是在一些不熟悉流求规矩的大宋海商来时,但淡水上下并未因为是虚惊一场而有所懈怠。
炮台位置没有灯塔处那么高,警讯先是灯塔处的了望手先发生,然后以旗语传至钟台,钟台再敲钟,通知码头附近人员。又过了十余分钟,李一挝才看见一艘船,蹒跚着自东北处航来。
“好象是我们流求的船,发什么警讯……”李一挝哼了声,再向那船看去,随着那船渐渐接近,他看到船帆上有许多明显补过的痕迹,而且船身也有些异样,绝对没有流求船保养得那么好。
然后,他看到船上升起了一面旗帜,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胡”字。
“胡字旗,咱们没有哪个船长姓胡来着……”李一挝刚这样自语,接着就瞪大了眼睛:“胡幽,胡幽!”
与他一般想到来者是胡幽的人并不少,码头的铜钟连连敲响,越来越多的人向码头处奔了过来,人潮声几乎要掩住那一千八百斤的大铜钟的声音。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不同的方言,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年纪,混在一起,却成了一般的共鸣,人们奔走相告,相互间说的只有一句“他们回来了”。
淡水行宫里,杨妙真抛下赵与莒给她寄来的信,快步行到阳台之上,满脸都是惊喜,她等不得下楼,直接从阳台上跃了下来。
淡水校场,李邺将传讯而来的骑手拉下马,夺了他座骑后快马加鞭。
淡水公署里的大管家休息室,正在泡澡的方有财随意扯了件衣衫,光着脚狂奔。
淡水初等学堂,正在教室中给学生上课的陈子诚抛下粉笔,颤声说了句“放假”。
人们自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即使是在清明公祭的时候,也不曾见到过这么多人头。几艘原本舶在码头上等待上货的大宋海船上,水员们惊讶地看到,整个淡水象是煮沸了的一锅粥。
李一挝也是心中狂喜,他盯着那艘正在接近的船,这是“甘英号”,接着,他又看到破损得利害的“张骞号”,还有吃水较深的“法显号”。
另一艘“甘英号”,始终未曾见到它的踪影。
“真回来了……两年半……真回来了!”虽说少了一艘船,但是李一挝心中却不觉得悲伤,相反,那种狂喜让他陷入某种晕眩状态之中。
李锐一身护卫队的制服,抿着嘴,下巴扬得高高的,笔直地站在码头前。
他如今已经是淡水码头海关的副关长,专门负责应付那些不安份的大宋水员,这些年在淡水的学习,让他极骄傲和自负,他身上穿的也是那种用棉布、铜扣和皮带装饰起来的最新式护卫队制服。这种笔挺利落的制服,据说也是岛主设计,对于整日摸爬滚打需要训练的护卫队来说,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他来之时,还记得向镶在墙壁之上的镜子瞄了两眼,正了正自己的衣领。
“老竹必然是随船回来了的,我定要叫他看看,这两年来,我已经大有不同了!”他按捺住心中的兴奋,脸上的神情更是冷竣了。
这般神情,正是他曾在义学少年身上见到过的,那种自信、骄傲与勇敢的混和,他曾经非常羡慕这种神情,如今,他终于也有了。
唯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他还未曾见到过那位岛主,以他如今的地位,还无法知晓岛主的确切身份,但却也能从隐约的风声中听出,那位岛主身份极不寻常。
皮靴的底部敲打在水泥地上时,发出喀咤喀咤的声音,李锐向后看了看,是李邺手里拎着一根马鞭,与他同样的装束,只不过肩上拱着的肩章上绣着的是一颗星和一颗杠。
李锐立正行礼,李邺心思却不在他身上,只是随意点了点头,然后向海面望去。
“少了艘船……”他皱起眉来,喃喃地说了一声。
虽是声音不大,周围又很嘈杂,但不知为何,这四个字还是传入李锐耳中,李锐微微一怔,他一心只想着让阿竹见着自己如今风貌,却没留意来的只有三艘船。他向海上望去,当发觉少的是“班超号”时,他的心突的一跳。
似乎离开流求时,于竹便在班超号上做事……
船越来越近了,李悦咽了口口水,觉得心跳得厉害。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将内心的不安表现出来,故此,他高昂着下巴,站得也越发的直了。
早有引水员的导航船迎了上去,这是自家之船,自然没有那么仔细,不一会儿,“甘英号”便被引入港。船甫一靠岸,赶来相迎的人群象是响了一声霹雳一般,轰然向前。
李云睿早有准备,他调来大队的护卫队,来到码头前维持秩序,数百护卫队的努力之下,相迎的人群才不曾突破关隘,被隔在木拒马之外。
人可以被隔绝,声音却不能被隔绝,呼唤声,大笑声,喜极而泣声,还有热烈地交谈声混成一片。虽然有近三分之一的相迎者只是这两年移来,并不曾目送探险船队离去,探险队中也没有他们的亲友,但那热烈的气氛实在感染人,映入眼中的尽是笑容,那笑容象是火一般,点得所有人脸上都是红晕。
“不过是三艘船入港罢了,你们淡水为何如此激动?”一个大宋海商不解地向陪同他的海关僚属问道。
“你知道什么,他们离开这里,整整两年零五个月!”那海关僚属也满脸的兴奋,听得这话语,也不与他计较,只是仓促地回复了一声,然后将热切的目光投向甘英号的船头。
第一个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物,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向头下边望了望,当发觉此处如此之多的人时,他唬得立刻又将脑袋缩了回去。然后,他才又一点点探出头来,目光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
“怎么会有小孩?”李邺又喃喃说了一声。
接着,那孩子向前冲了冲,好象是被谁推了一把,他回过头,露出笑,然后,一脸大胡子,头发乱糟糟披下来的邓肯波罗出现在舷板上。他头上戴着顶破烂不堪的宽檐帽,一手搭在那孩童肩上,一手摘下帽子,向众人挥了挥手。
“邓肯!”光着脚的方有财见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便习惯性地想要喝斥,可到嘴的话,却被眼中闪闪的泪光堵了回去。
比他流泪更多的是邓肯的土人妻子,她声嘶力竭地喊着邓肯的名字,身边两个小孩扯着她的衣衫,怯怯地向船上望去。两年多未曾见到父亲,他们对于自己的父亲已经有些淡忘了。
而被邓肯土人妻子抱在怀中的那幼孩,更是好奇地东张西望,想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多人聚在一起。
邓肯目光在人群中巡视,当看到自家妻儿时,他顾不上搭好舷梯,直接便从船上跃了下来。因为船头较高的缘故,他这一跃还摔了一跤,可是没有一个人笑他,当他忘情地搂着自家妻儿之时,周围便是最古板的移民,也不曾有人觉得不妥。
这是至情至性的流露,原本便不应受得什么拘束!
第三个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胡幽,两年半过去,他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稚气,海风将他面膛吹成了紫红色,右眉处还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他也算是半个义学少年,与李邺、李一挝等关系都不错,见到他,李邺只觉自己悬着的心放下小半,哈哈大笑道:“胡幽,胡幽!”
人声鼎沸,他嗓子算大的,却也传不到胡幽耳中去。胡幽拉着那第一个出来的孩童的手,将他牵下船板,迎面李邺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
“小子,你可回来了!”看着胡幽的脸上的疤痕,李邺捶了捶他的肩:“不错不错,脸上竟然挂上彩了,这小子是你和那东胜洲土人下的崽儿么,长得倒是挺快!”
“李汉藩,你这厮还是这般嘴臭!”胡幽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个水手自船上下来,家人、亲友认出来的,便高呼他们的名字。巨大的声音有如海浪一般,掀得众人东倒西歪,杨妙真周围有数人护着,却仍然站立不稳。这一刹那,她觉得仿佛赵与莒也要从这些船上下来一般。
李锐紧张地一张张脸看过去,“甘英号”上水员都下来,却仍然没有见着于竹。
“不打紧,不打紧,不会有事……”他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急切地将目光投向第二艘靠港的“张骞号”上。
林夕出来了,不少来得早些的移民都认得他,故此颇有人向他欢呼,他神情刚毅,目光坚定,这次远航,让他更为坚韧。在他身后,当秋爽出现时,欢呼声最大,因为几乎所有二年半以前来的移民,都见过他背着个药箱为人看病的模样。
在“张骞号”上,李锐见着了欧阳映锋那个海贼,这家伙得意洋洋,但是却仍未看到于竹。
他心中焦急如梦,等不及“法显号”靠港,也顾不得维持自家那冷竣严肃的外形,扯住一个正与亲朋热烈交谈的水员问道:“那班超号呢?”
“班超号?在新洲时搁浅了。”那水员听得这个问题神色有些黯然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