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春意初绽,山中林莽依旧白雪纷披。
鱼舞站在一棵扭曲缠绕如蛇蟒的巨大槐树下,翘首以待,澄净无染的天际飞来一个小黑点,逐渐接近,看得见双翅,再近一点,大鸟背后拖着的一条花尾巴晃荡摇摆,隐约可见。
鱼舞后退一步。
伴随着强劲的罡风鼓荡,大鸟张开巨大的双爪,落到了槐树硬硬的雪盖之上——落雪堆积,逐渐被冻成了冰盖,
篡雕嘤嘤鸣叫,背后的乱毛里拱出一个小老头,提着拐杖跳下来,对鱼舞道:“消息来了,确实有人要杀你主子,此地已经完全暴露。”
“屠先生,是何人出了悬红?”
屠荼图摇摇头,欲言又止:“你们最好到城中去,找一处僻静隐秘之所,在这山中若被人追杀,一场大火便可将你等堵住,毫无退路。”
鱼舞点头称是。
递过去一个包袱:“先生辛苦,如有消息,烦请再为打探。”
屠荼图将包袱扎到背后,腾起身子落至雕背,临走前随口问道:“老善人可有应对之计?”
鱼舞微微一笑:“兵来将挡。”
屠荼图点点头,一拍雕头,篡雕蹬腿飞身,又向青天展翅飞去,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目送小黑点消失在绵延起伏的峰峦之上,鱼舞健步向林中走去。
赵无忌还在抚弄他的琴,几个听似简单的音调,要调出满意精妙的音色来,却需要长久勤苦的习练。
见鱼舞进来,赵无忌停了手。
“老爷,消息确实。”鱼舞说。
“谁人胆子如此之大,敢拿老夫开刀,不过也无妨,老夫怨敌满天下,他们迟早要露头出来,出来一个打一个,怕什么!”鱼舞带着一丝怒意狠声道。对于有人要杀他的消息,他并不意外,但很恼怒。
他的世界中,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他从旁人身上取些部件,就像是土里地拔萝卜玉米田掰棒子,理所应当,是上天赋予的权利,但这些贱民若有一丝不满,便是不懂得感恩,该杀!
“收拾东西吧。”
“老爷,当真回去?”
“我就回青城郡晃一晃,看哪个不要命的有办法弄我,何况,符门大会就要开了,彼时一样也得下山,符门大会之上,谁有本领,便来当众行刺我。”
“老爷,无需做此意气之争,安全第一。”
“萤虫敢与大日争辉,可笑之极矣!多少人给我推算过命盘,富贵绵延,高高在上,即便是长安那边,也不敢轻易……”,说到此处,赵无忌重重勾了一下琴弦,发出震慑心魄的嗡嗡之音,令鱼舞没来由颤抖一下。
……
“你拿什么去杀赵善人?”
推着庄小周在客栈院落中晒太阳,绿篱揉着他的头发问,今天早上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六次,庄小周只是沉默以对,所以头发被揉成了鸟窝一样。
“你说呀,你不是挺能说的吗?”
庄小周僵硬地扭过头,给了绿篱一个白眼,被绿篱还了一个大凿栗,疼得龇牙辩白说:“你当晚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
“我一直相信你,没有理由啊!”
“那你猜我会如何做?”
“先要找杀手,再找到他藏身之所,然后,伺机寻求其分神之际……”
“很简单。第一,找到他龟缩之处,第二,叫他出来,第三,杀了他。”庄小周眯眼看着新一年的太阳,感受到人间久违的暖意,慢悠悠说道。
绿篱在他头上重重一拍:“你当是过年宰猪?”
“差不多,差不多……”庄小周缓缓举起手,摸了摸被砸疼的头皮,威胁道:“再打,我就又昏了。”
“唉,牛是吹出去了,还得我来想办法,不然道门和寒山宗的脸,肯定是保不住了。”绿篱叹息一口,翻着晾晒的衣服,脑子里盘算还剩下多少钱,能请得动什么档次的刀斧客。
“咱们还有钱吗?”庄小周问。
“算上玉石翠珠什么的,合起来大概有万两左右,但是荒年乱世,这些玩意不值钱。”绿篱说。
“那不够。”庄小周明显很失望,眼神上瞟,默默估算。
“想什么呢,那钱是我的,和你什么关系?自己吹出来的牛,自己去圆。而且,几千两银子请的刀斧客,去杀一个退位国公,说出来谁信?”绿篱没好气抢白,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你我之间,何分彼此?”
“滚蛋。”
绿篱拿出竹条来,在衣服被褥上狠狠抽打,将灰尘污垢击打出来,声音极响,出手极狠,听得庄小周心惊肉跳,喃喃自语:“你又吓我……”
闭目晒了一会太阳,雷铲提着一个大包袱过来,对绿篱说:“老大准备好了,不知道那麟角阁今日开门不。”
“做什么,真的去换钱吗?”庄小周睁开眼。
“不然呢?”
“不用不用,雷兄坐。在赤矿之中,庞纳海曾给我一块天火精,也算是极为罕见之物,用天机阁的通道放出消息去,以这块天火精为悬红,击杀赵无忌。”
“你舍得?”绿篱抱着衣服走过来,笑问道。
“区区一块身外之物,哪有道门和寒山宗的……脸面……要紧?”
“你不是,从来不在乎面子吗?”
“你们在乎啊!”庄小周学着绿篱摊手,表示自己很无辜很无奈。
“吧!”
头上又是一个凿栗。
……
青山向阳的一面已经逐渐在解冻,露出褐色与黑色,被阴面却依旧白雪皑皑,淹到大腿的厚雪要到来年端午方能化尽。
从最高处俯瞰,黑白交割,阴阳昏晓,素色徐徐铺陈开来,广漠幽旷,朴素至极,却也是雄伟瑰丽至极。
即便是大李将军李思训——传说他有世间最妙的丹青妙笔,恐怕都难以将这美景临摹出来。
白牛白车,沿着山涧旁的道路缓缓前行,绕过一个又一个岭头,逐渐下降。到了半山处,路旁已经出现了嫩绿的野苜蓿和百日菊,老牛动作迟缓,有时还停下来用舌头撩起草叶,吃上几口。
鱼舞挥鞭将欲催促,赵无忌轻声说算了。
如此悠悠哒哒,天黑时分还未出山。
“老爷,夜长梦多。”鱼舞拨弄着篝火,看着四下小心说道。
“如果是美梦,又何妨?”
赵无忌裹着狐裘,看看天上游离闪烁的星光,喝一口热酒感慨道:“若非此番逃亡,还未必能享受此情此景,活着,便是去尝试不同的经历,被人追杀,猫鼠游戏,也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你和那些人不同。”鱼舞说。
“哪些人?”
“青城郡有一对老年夫妇,据妖墟的消息说,两人已经活过了数万年,甚至逃脱了上一次的大冷寂时代,他们活得漫长又卑微,不像老爷您,如此……洒脱。”
“那是弱者所为……”,赵无忌冷笑一声,继续道:“我们都希望长生,而且,是体面的长生。”
鱼舞听的很明白,老爷说“我们”。
至于另一个人是谁,他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