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招呼,女子拿起一把雪亮的细刀,在烤羊背上削了一大片,斜斜切几刀,用签子扎了,在黄红相间的调料之中一滚,一扭一扭拿了过来。
走到跟前,眯眼娇笑道:“大爷,我来喂你!”
庄小周伸手接过来,含混不清说声多谢。
这肉外酥里嫩,沾满来自大西洲的古怪调料,却也并不难吃,甚至吃了几口之后,还觉得意犹未尽,因为调料下埋藏着西荒野羊特有的鲜味,每一口都是一种挖掘与探索。
就这样,一口一口酒,一块一块肉。
半只羊进了庄小周腹中。
庄小周吃的很专注,每一口酒都在舌尖与舌根翻滚来回,这种大西洲的葡萄酒,据说对身体大有裨益,每一丝肉他都细细咀嚼将其切断,好像是谁说过,每口饭都要咀嚼三口。
一个吃的认真,一个看的认真。
胖子也不喝酒,大肚子拖在地上,撕下一段缎袖将长发在后面扎住,一丝不苟地盯着庄小周吃东西。
这个少年面容清瘦,身材也不高,但食量如此惊人,吃得如此投入又从容,倒是他第一次见到。
“你是我见过,吃东西最好看的。”胖子忍不住赞叹。
庄小周从一名舞姬手中接过热帕子,擦着手笑道:“见笑。”
“你不是一般人。”
“吃东西也能相面?”
“圣人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者,人在天地之间生长,所食每一样东西,都是天地的馈赠,从你吃东西的样子,我看到了尊重,对石榴黄瓜葡萄和岩羊的尊重。”胖子一本正经。
庄小周笑笑,扭头看看那些围上来的妖娆女子,有的穿着衣服,有的身无寸缕,一个个都是勾人魂魄的尤物。
“男女呢?”他问胖子。
胖子看看这些绝色佳人,忽然变得沮丧,拍着肚子哀叹道:“不说也罢,一言难尽……”
“你在此处声色犬马,能不能听得见脚下的白骨呻吟?”
胖子一愣,旋即明白庄小周所指,哈哈狂笑,身上如山的肥肉随之波涛汹涌,他笑得泪流满面,犹自难以停下,直到有些力竭,发出咳咳干笑,像一只被人捏住脖子的獾鼠。
最后,胖子笑得瘫倒在地,一抽一抽。
不过,他躺下和坐起的高度并无差异。
他仰天躺着问道:“你以为我是此间的主人,那些人间惨剧都是我一手造就?”
“难道不是?”常理推断,能够如此穷奢极欲,当然只有这府邸的主人才做得到。
“其实呀,我也是被赵无忌那老贼囚在此处的一个可怜虫。”
胖子平静下来,语气悲切说道。
“你哪里可怜了?”
庄小周指了指美食,美酒,美衣。
胖子很费劲地把自己撑起来,看看庄小周,又思考了一会,摇头说:“说了也无济于事,你又能如何,本来你还可以活五日,听了我的故事,就只能活两日了,不划算。”
“无妨,或许我还能救你出去。”
“呵呵……”
“昨天有个人,非要给我讲往事,我不听,今天你却非不讲,这宅子里非疯即怪,看来不能久呆,我修养几日,便要离开。”庄小周一边说,一边观察这个胖子,虽然身躯笨拙,但胖子的眼神澄清,眉宇之间英气流露,绝不是等闲之物。
靠着并不十分娴熟的相学,庄小周判断,这家伙曾手执兵符,麾下最少几十万兵马,杀人无算,煞气冲天。
胖子没有脖子,所以一笑下巴就会堆叠。
他咧嘴道:“不是你想出去,就能出去。”
“我若是出去了呢?”
“带不带我?”胖子的小眼睛忽然扑出希冀之光,好像飞出了一只遍体光明的鸟儿。
“带你!”庄小周一笑点点头。
胖子苦着脸说:“唉,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说来听听。”
“唉,提到这件事,我就蛋疼,屈辱不堪。”
庄小周看着他,满眼鼓励。
“你若是真能救本帅出去,日后江湖相见,尊你一声大哥!”胖子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我是……郭无疫。”
庄小周眼睛上翻,使劲想了一会,摇摇头。
胖子有些失望,解释道:“我是朔方节度使,郭无疫。”
庄小周捕捉到了胖子的失望,挠着脑袋说:“对不起,我这几日头脑有些糊涂,节度使这么大的官,若我清醒时,肯定记得。”
“你都如此糊涂了,还如何救我?”
郭无疫眉毛耷拉,嘴巴瘪起,成一个囧字。
“如何是蛋疼?”
听了这话,郭无疫牙疼一般深深倒吸一口凉气,开始缓慢地讲述……
赵国公,赵无忌,不知道活了多少岁。
他并不修行,也并不精通保养医术,作为凡夫俗子,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秘密在于鱼舞。
这个太监拥有世上最精巧的双手和医术,经他解剖的尸首,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早已掌握了关于众生肉身的巨大秘密,在他眼中,每一个人只是骨头支撑,肌肉筋膜包裹的行走内脏而已。
雪国三年游学归来,技艺更是登峰造极。
靠着那双手,赵无忌能够越活越年轻,每当身上的某部分衰老力不从心,鱼舞就给他换一个。
从鲜血到四肢五脏,乃至头皮口鼻。
换来换去,几百岁的赵无忌依然是中年样貌,甚至愈加俊美。
听到此处,庄小周想起那些残缺不全的人,他们无疑便是被捉回来,供鱼舞切割之用。
“所以……”,郭无疫指了指庄小周。
意思是,你是被捉来的。
“那你呢?”庄小周不解。
“我嘛,你知道,赵无忌上了年纪,某些地方就不太好用了,但是他色心不减,就想要割下我的……,给他换上。”
庄小周露出笑意,一副了然神情。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是我,随便找个壮年便是,何须冒险捉我这个兵马元帅节度使?因为我们当初在长安便是旧识,他知道我喜好美色,每日须有四五名女子相陪方可,所以同僚戏称我为‘帏薄铁锤大元帅’,圣上也是知晓的……”
“嗯,匹夫何罪,怀璧其罪也。”
郭无疫显然很满意这个评价,得意地挤了挤眉眼。
“但你既是元帅,必有过人身手,目下并无任何约束加身,竟也无法脱身而去,甘愿坐以待毙,受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