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十里开外,有个大丰镇,坐落于山清水秀之中,也算是风调雨顺的福地。因地势缘故,生有无数果木,尤以樱桃树最佳,每到春日,山坳之中,沸沸扬扬,尽是樱桃树开花,胜景绝佳,宛如仙境。
几番春雨春阳过后,月余,树上便会结出樱桃果,红若玛瑙珠,肉厚核小,甘甜多汁,远近驰名。
蚕老一时,樱熟一晌,正是最忙时候,因大丰的樱桃有名,此地距离京城又近,因此每年到了四五月份,京内先来到许多官家买办,查看樱桃长势并采购,热络非凡。
张籍张司业就有诗云:昨日南园新雨后,樱桃花发旧柯枝,天明不待人同看,绕树重重履迹多。
人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其实樱桃最难的,却正是这结果成熟的一瞬,除去鸟儿为祸,若是这成熟的樱桃采摘不及,满树的琼玉便会落地为泥。因此每年四五月,满城的权贵望樱桃若渴,而大丰的百姓居民,却人人忙碌,不敢停歇。
若是樱桃树少的人家,自己动手自然便应付得,然而那些有百十株,甚至数百株的人家,就算是一人生出十只手来也不能够及时收成,偏樱桃是种不等人的娇贵物,因此便雇佣了好些采樱桃的人来帮手,每日几文钱,好的人家,再多一餐饭,便能把这繁忙时刻度过。
这日,在山坳陈掌柜家中,便是雇佣了七八个采手,正在樱桃园中忙,放眼看去,多是些十四五的少女,窈窕的身段,昂头探手,采摘樱桃,或者伶伶俐俐地上树下树,虽然年纪不大,却极为熟练。原来每当这时候,大丰几乎无人闲暇,上到老妪、农妇,下到垂髫丫头,倾巢而出采摘樱桃。
这些樱桃院主,多半倒是喜欢用些稚龄丫头的,只因她们虽然年小,干活却利落,给的工钱又不多,因此人人愿用。
这是陈家头一日摘樱桃,眼见要正午了,陈氏便出来招呼雇工们吃午饭。这些人里有几个格外小的少女,最小的才十三岁,大的也不过十六。有的自山那边赶路过来,翻山越岭,算来得走二十多里地,山路不好走还是其次,因为要早早上工,因此还要半夜起身自家里出发,才得以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及时开工。
陈家还算厚道,中午特意管一顿饭,其实也没有什么格外的好,无非是每人一个馒头加一个小小窝头而已。
有些雇工是本地镇上的,彼此认得,便三三两两地说笑,一边领了吃食,聚在一块儿边吃边说。其中一个身量中等看来有些瘦弱的少女,脸色略有些发黄,但两只眼睛却灵动明亮,她走在最后,拍了拍身上草灰,也上前来领了自己的那份。
少女把吃食捧着,看看左右,便走到旁边无人的一棵树下,她低头看了看手心中的馒头,眼睛眨了两下,露出很想吃的表情,可是犹豫了会儿,还是小心地把馒头包了起来,放进了腰间的布袋之中,只拿着那窝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在这少女身旁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三名本地的少女团坐一块儿,一个咬了口馒头,道:“我娘怕我遭罪,特意叫我带了卤肉。”另一个道:“我哥哥前日打京城回来,带了新奇的白糖糕。”第三个有些羡慕:“我也没什么好的,昨天蒸的半条咸鱼,给红姐姐跟秀姐姐吃个新鲜。”
原来因知道陈家中午管饭,但只是干粮而已,于是这些少女便自家里带了简单的配菜,三个人便凑在一块儿,彼此交换吃食,如此吃起来也不单调。
三个丫头嘻嘻哈哈,吃了一会儿,有人便看见旁边树下啃窝头的少女,带卤肉的少女小红便道:“你们看,谁认得她是哪个?”
带白糖糕的秀秀瞅了一眼,便摇头:“面生,不认得。”
那带咸鱼的丫头却道:“我知道她,之前我在南面儿摘果子,听两个大娘说起来……她爹就是那个有名的醉猫儿……她是苗家的大姑娘,叫什么来着……”
小红听了,歪头道:“什么醉猫醉狗,我没听过。”
“原来是她,姐姐你不知道,”秀秀吃了一片卤肉,觉得唇角沾油,格外滑溜,便欢喜道:“那个醉猫苗大,是个有名的酒鬼,喝醉了后六亲不认,还爱打人,也不正经干活……家里穷的叮当响。她们家是在山那边,偏僻了些,姐姐没听过也是有的。”
小红皱了皱眉:“原来是这样,怪道呢,你瞧她,只啃窝头,也不吃馒头,怪不怪?”
两人下手那小丫头也噗嗤一笑:“她还只带了一块儿咸菜呢……可见是真穷的很,对了,我记起来了,她叫’阿润’。”
三个少女在这边唧唧喳喳,也不刻意放低声音,三言两语自然便传到了那叫“阿润”的少女耳中,阿润垂眸吃着窝头,吃两口,便咬一口咸菜,虽然听到那些不好听的,可脸色倒还过得去,也仍旧吃得不紧不慢,阿润手中虽然只有一块小小窝头,却仿佛珍馐美味,细嚼慢咽,吃一会儿,又缓缓喝口水,间或漫不经心般打量周围。
渐渐地,有些妇人吃完了馒头,便起身整理,准备开工。阿润见状,这才把手中最后一口窝头嚼了,把那块没吃完的咸菜包起来,依旧也放回了腰间布囊之中,旁边不远的三女见状,自然又是一顿递眼色,脸上耻笑之意暴露无遗。
阿润拎了篮子,钻入樱桃林中,行走间,看到草丛中一抹斑斓闪过,阿润反应过来之时,那蛇已经无影无踪,阿润惊魂未定,怕是毒蛇,当下捡了根树枝,轻轻地拨弄那草丛,正在这是,身后的小红跟秀秀来到,见状便问:“你干什么?”
阿润见是她们,便道:“我刚才好像看到有条蛇……不过也许是看错了。”
小红笑道:“咦,在哪里?捉到倒是好的,可以炖蛇羹了,好歹也是肉呢。”秀秀闻言,便掩口而笑。
阿润听出她仿佛有言外之意,却也并不做声,见那蛇不见踪影,料必是听了此处动静逃之夭夭了,何况樱桃园中也常见蛇虫,若是嚷嚷出来,只会叫人以为是小题大做,当下阿润便将树枝扔了,转身走到一边。
眼看红日西沉,陈氏来招呼下工,女伴们三三两两出来,领了工钱,便往外各自回家。
阿润仍是走在最后,小心地把三个铜板放入怀中,便高高兴兴地往外走,将要出门,忽然见门口有一枚铜钱,孤零零地躺着。
阿润见了,先是一喜,而后一惊,左右看看,身边无人,抬头一瞧,却见头前不远,正是小红跟秀秀两个,有说有笑地往前而行。
阿润俯身捡起那枚铜钱,唤道:“喂!等等!”
两人起初不知是叫自己,听到身后脚步声急促,才停步回头,见是阿润赶来,两名少女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诧异。
阿润道:“我捡了一文钱,是不是你们谁不留神丢了?”
两人闻言,急忙查看,小红的钱都在,秀秀却扯着腰间钱袋,急道:“我的钱丢了!”她的钱袋不知何时破了个洞,原本放在里头的三文钱只剩下一文了。
阿润忙道:“别急,我捡了一文,其他的再找找,必然是丢在这附近了。”
不料小红一把揪住她,道:“你当真只捡了一文?别是骗人的!”
阿润奇道:“我在门口捡的,骗你做什么?”
小红道:“谁不知道你家里穷,或许你是想装好人,所以藏起一文钱,偏用这个来讨好咱们。”
秀秀闻言,便有些狐疑。阿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好大脸,你们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竟需要我来讨好?若真是千金小姐,也不用来这里做工了!何况我若有心藏私,昧了两文还且干净,何必过来给你这样刻薄。”
小红脸上一热,却仍不肯低头:“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想藏私,又想扮好人呢!”
阿润冷笑道:“我不像是你这样心底龌龊!”
小红恼羞成怒,正欲发作,却给秀秀拦住。阿润道:“好吧,我有个主意,既然你们丢的是两文钱,我却只捡到一文,那这必然不是你们掉的了,应是前头的大婶大娘们落下的,你们自管去找你们的两文,我上前边儿去打听,不信找不到丢一文钱的。”
阿润说着,便拔腿要走,小红气怔,秀秀忙拉住阿润,求道:“姐姐别走!”
正相持中,却听得一声笑,有人自院中走出来,正是陈氏,道:“都别吵了,我来说句公道话。”
原来方才阿润捡钱的时候,陈氏正在门侧的树后,暗暗将这一幕看得清楚。陈氏不言语,是想看阿润如何,本以为她会闷声不响把钱藏起,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出人意料。
陈氏说了实情经过,便又笑道:“人家是好心,你们可别误会了。”又对阿润道:“闺女,不必赌气,看在大娘面上,把钱给她们吧。”
小红听了陈氏的话,哑口无言,秀秀也讪讪地,很是愧疚。
阿润谢过陈氏仗义执言,道:“我听大娘的便是。”把铜钱给了,又见暮色四合,她尚且要赶路,便自先走了。
剩下小红陪着秀秀,回头找了一回,果真在路边草中找到最后一枚铜钱。
第二日,中午吃饭的时候,阿润依旧自个儿到旁边的树下吃窝头。小红惦记着昨日的事,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悻悻道:“真是个怪人,有好好的馒头不吃,还是啃窝头呢。”
秀秀心中感激阿润,见阿润依旧在啃咸菜喝白水,便走过去,把个小纸包递过去,道:“这是我哥哥京城里带回来的白糖糕,送给你。”
阿润有些意外:“……我不要,你吃吧。”
秀秀见她不接,便俯身过来,放在她的膝上,小声道:“昨儿谢谢姐姐啦,不然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回了家,钱都不知丢到哪里,又上哪里找去……一天都白干了,我娘还得骂死我呢。”
秀秀说完后,便向着阿润一笑,扭身离开。
阿润看着那块油纸包着的小点心,看了会儿,最终却并没有打开,只略小心地放进腰间的布兜里,自己捏着剩下的半块窝头,慢慢地又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