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程思远接待群众信访的日子,他都尽可能的推掉琐事,认真听取群众的诉求,把这项工作作为了解民情的重要渠道之一。
松江县地处沉陷区,县城基础设施落后,流动人口多,贫困群众也不少,社会成分复杂,行路难吃水难成为松江县的头等老大难问题,并且全市几户大型焦化企业都坐落在区域内,污染问题也时刻纠结着领导干部的心绪,拿环境换效益的弊端日益凸显,这些不利因素造成了松江县成为全市群众上访的重灾区,几次被省里挂号严管,程思远不能不重视。
县委为方便群众信访,合理表达诉求,开设了党政领导干部群众信访接待日,每名县级领导干部每个月接待一天,采用首问负责制,谁接待谁就牵头解决,效果还算理想。
程思远刚到县信访办接待室,就从身后冲进来个中年妇女,上前就问:“你就是程思远,程老师?”
“您是?”程思远疑惑的看着她,试探着问,“我们认识吗?”
程思远以为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但不敢确定,看着这位中年妇女黑胖的圆脸,衣衫破旧,怎么也有四十多岁,不应该是自己的学生,心中稍微安慰了些,他实在不想看到自己的学生生活困顿。
中年妇女接着说:“你肯定不会认识我,你是县委大书记,怎么会认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我可认识你,这辈子我不会忘记你的。”
程思远很纳闷,既然不认识,何谈这辈子不会忘记我的,想了想,没和哪位群众结过梁子,就说:“那你说说看,我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啊。”
中年妇女还是卖关子:“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还是说说吧,”程思远温和的说,“怎么也不能记我一辈子仇啊。”
中年妇女低头摆弄着衣角,似乎还是不好意思启齿,程思远又鼓励道:“说吧,今天我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如果我哪个地方得罪了你,我今天就向你诚恳的道歉,别让你在仇恨中活一辈子啊。”
“其实也不怨你,我叫姜桂花,”中年妇女这才开口,“这件事快过去二十年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高中毕业就回到兴安中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没想到,正当我教学起劲的时候,你分到了兴安中学,杨校长把我辞退了,我只好下岗当了农民,你说说看,是不是把我一辈子都给毁了啊。”
程思远这才依稀记起当年去兴安中学报到的时候,从杨校长办公室里冲出的那位女教师,原来是她啊。
程思远知晓了情况,放下心来,笑着解释道:“当年乡镇中学因为师资力量匮乏,从学校所在地的乡村中选拔了一批高中生,作为民办教师充实到学校教书,随着师范毕业生的逐年增多,也就慢慢把民办教师给替换掉了,这是正常的教育发展规律,不会因某个人而改变的大势所趋啊,希望你还要打开心结,不要总在这个事情上纠结了。”
姜桂花听完,不高兴的说:“当年把我辞退了,就算不怨你,那也没给个说法啊,看在当年你把我顶掉的份上,还让我回去当个老师吧,我喜欢孩子,一定会安心教学,不像那些城里来的教师,一心想往城里调。”
程思远一听,头就大了,最近全市300多名下岗多年的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聚众讨说法,其中50多人去年到北京越级上访,被遣送回来,松江县就有20多人。市里已经拿出补偿标准,但他们的诉求是重新上岗,还要当教师,这个要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双方意见不一致,上访也没有平息。又听她说起城里来的教师一心想往城里调,脸也有点热乎乎的,没往当年的事情上再扯:“市里已经决定给你们一定的赔偿,别着急,回去等消息吧。”
“我们不干,”姜桂花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我们就要求上岗,拿几个钱糊弄我们,绝对不行,要是不给解决,我们继续去北京,看你们着不着急?”
当今的官场,群众信访是头等大事,也是最费心神的闹心事,处理不好就越级,信访超量就得挨处分,去北京到国家信访局画上一道,比在领导干部心肝上划上一刀还难受,各地信访稳控频现新招,竭尽全力围堵上访者越级,程思远听到姜桂花放言要去北京上访,不能不往心里去。目前三松市和资源型城市一样,正处于发展的转型期,也是矛盾的凸现期,在转型发展当中,有一些群众的合法利益得不到保证,他们诉求的重要渠道之一就是信访,去年松江县共受理人民群众来信来访2618件,平均每天7件左右,而且突出的是5人以上的集体访和群访比上年增长了43.6%。
看程思远没言语,姜桂花又说:“我今天来和你商量商量,咱们县下岗教师有多少,我不知道,这次上访的加起来不到80人,找的厉害的也就20来人,他们都听我的,如果把我在县里给安排个岗位,当然不能当教师了,我保证让他们不去北京。”
程思远听她这么说,心中已经明白,她就是松江县下岗教师的头,也就是组织者,这倒是个突破口。以前也有很多群访中的头头来找,说是给他自己的问题解决了,他就能控制住所有的群访者,其中也不乏运用这个手段罢访的。但松江县下岗教师有几百人,这次只是上来80多人,还有继续增长的趋势,只给她一个人解决了,不但平息不了信访,还可能把事情弄大,程思远不得不考虑后果,必须慎重对待,见机行事吧。
“那咱们县的下岗教师上访是你带的头?”程思远将计就计的问。
“可不能这么说啊,”姜桂花抢着回答道,“大家都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和我有啥关系啊。”
程思远笑了,说道:“那你刚才说,把你的问题解决了,就能平息全县的下岗教师上访啊?”
姜桂花绕着圈子:“我的意思是为你考虑,替你排忧解难,我可不是他们的头,这个罪过担待不起,只不过我说话好使而已,那些老家伙都听我的。”
程思远很明白,有时候群体访并不可怕,所有人都为自己的利益而奋争,无一例外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们的群体关系很脆弱,不难瓦解,他们的死穴就是自己的那点利益,找准时机,一点即中,但目前还不能抛出任何橄榄枝,先把她拖住,稳控住局面,再从长计议。
程思远想完,说道:“既然你说话好使,我就姑且相信你,你先把大家都稳定住,我们要开会研究研究,能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你们开会研究研究,”姜桂花用不相信的口气说,“那就没指望了,要研究多久才能有个结果,必须告诉我,我不能在家干等着。”
程思远笑着回答她:“具体时间不好说,文县长出差在外,啥时候回来说不定,我已经答应你开会研究了,就放心的回去吧,还能骗你怎么着。”
姜桂花还是半信半疑,就要程思远的手机号码,说是随时问问进展情况,程思远也没犹豫,把号码抄给他,她还是不放心,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听到程思远的手机响了,赶紧挂掉,这才放心的说:“程书记还真没骗我,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啊。”
“放心吧,我们也想过个安稳的日子啊,”程思远加重了语气,“回家等消息吧,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争取让他们接受补偿,别再要求重新上岗了。”
姜桂花觉得目的已到达,心情愉悦的说:“我们也知道自己的学历不够,这么多年也没在教师的岗位上,重新上岗当教师就是个白日做梦,多要点补偿才是真格的。”
说完,高高兴兴回去了。
程思远听完她的话,已经知道这些上访人的底线了,心中也豁然开朗。
姜桂花走了,程思远坐在信访接待室里,琢磨着古代是如何处理群众信访问题的。上访,古谓之鸣冤。不平则鸣,古今同理,百姓积怨难平,或认为裁定不公,即可向更高一级的衙门申诉,以求得公正的裁决。只要当时社会不是黑到暗无天日,官员就不敢官官相护,问题不难解决,即使官官相护,如果最高统治者下决心主持公道,也是可以解决的,慈禧为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废除一百多个高官,为一草民而罢黜百官,这在现代已近乎天方夜谭。
古人上访既不非法也不违法,男人不用担心被打断腿,女人不用担心被强奸,男女均不用担心被送入精神病院,当然更用不着担心被拘留、被拦截、被恐吓、被追捕,只要备足盘缠,到达衙门口击鼓鸣冤,官员就得放下手中公务升堂受理,不敢有丝毫怠慢。古代官员注重为官声誉,又大多秉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念,不敢胡来,为卸任告老还乡计,至少在家乡父老乡亲面前不敢随意耀武扬威,权力也非常有限,至少无权随意拘禁访民。
早在尧舜之时,便已出现了“进善旌”、“诽谤木”以及“敢谏鼓”等直诉形式。西周又设立了“路鼓”和“肺石”。秦汉时设有公车司马,专门负责接待直诉事务,从魏晋开始,正式设置了“登闻鼓”制度,使直诉制度渐趋制度化和正规化。所谓“登闻鼓”,是取“登时上闻”之意,源自西周的路鼓,魏晋时期形成制度,一直沿用至清末民初。杨三姐告状就是用的这种形式。登闻鼓可以说是沿用了两千多年的诉讼形式,自从有了登闻鼓,击鼓鸣冤,老百姓告状可就方便多了。闻鼓升堂,是对衙门官员的起码要求,如果敲到点子上,声闻皇帝,冤案可能立刻解决。
南朝梁武帝时,京城建康就发生了吉翂击鼓救父的直诉事件。吉翂的父亲是吴兴县令,由于父亲为官清廉正直,招致了一些人的不满,这些人便罗织罪名,要将吉翂的父亲置于死地。在一个贪官横行的社会里,作一个清官是很危险的,一个不会同流合污的清官,不仅很难融入官场主流群体,而且可能自身难保。父亲被押送到中央的廷尉审理,熬不过酷刑,便“供认不讳”了,被朝廷判为死罪。吉翂时年15岁,情急之下赶赴京城,敲响了登闻鼓。鼓声惊动了梁武帝,下令廷尉彻查此事,查毕,将调查结果向梁武帝作了汇报,梁武帝立即下令赦免了吉翂的父亲。
程思远心道,如果在县大楼前设个登闻鼓,信访群众随便来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越级上访的事件了,随后又自嘲的笑笑,净想些不着边际的事,现在解决信访的招法层出不穷,各级领导又都高度重视,为什么就不见实效呢?
随后,程思远把县教育局长孙利仁找来,把刚才接待姜桂花信访的事和他说了,安排他对姜桂花侧面了解一下,看看她是否有那么大的能量,如果可行,就在兴安中学给姜桂花找个做饭或清洁的活,先把她稳住,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有时候基层解决信访问题,采用一些既不违法,但也上不了台面的方法,很有效果,这些招法都是基层不得已而为之,却也立竿见影。
孙利仁刚过五十岁的生日,头发稀疏,打理的油光锃亮,一年四季身着高档毛料西装,鼻子架上一副金丝眼镜,学者的派头十足,听完程思远的吩咐,立即回应道:“请县委、县政府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又觉得不对,重复说道:“请县委和程书记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程思远笑笑,没言语,让他回去抓紧落实。
上午只来一位信访的姜桂花,程思远看没有其他信访的群众了,打算先回县委处理一些公务,下午再来接待。因为县信访办距离县大楼不是很远,程思远没叫司机,拒绝了信访办同志的热情相送,自己出门坐上环城的微型客运车,花上两元钱,往县委而去。
坐上微型车,就听司机在抱怨:“在石油口抓了那么多的贪官污吏,汽油也没降,反而涨价了,你们说抓不抓有啥用?很多人都骂我们车票总涨价,不涨价,就得赔钱,你们说能白干吗?”
副驾驶的女乘客接嘴道:“说那个有啥用,光抓贪官,也不见看病便宜,刚才去看个感冒,做化验,又做B超的,花去我1000多元,这在过去,开几块钱的药就完活了,现在倒好,不做这些,不给看。”
程思远身后的男乘客也说:“贪官得抓,风气也得变,但这些都不是老百姓想要的,老百姓的心里惦记的只是柴米油盐,比方说把全国的过道费给取消了,把看病价格给降了,把上大学的学费给取消了,老百姓双手鼓掌拥护。”
程思远听到大家的议论,也觉得有道理,就算每天有官员落马,但老百姓生活实际上没有任何收益,这边骂着贪官该死,那边还为生计发愁,心里当然不平衡了,发些牢骚也算正常。中央提出不能用形式主义反对形式主义,那么市委要求缩小党政干部办公室的面积,原来两个人一间办公室,现在都改成3-4个人挤在一起,每个办公室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有的办公室还要重新砌墙打隔断,闲置的办公室既不能出租,也不能当仓库,闲下来干什么用呢,这不又是一种形式主义吗?程思远边想边苦笑着,摇摇头。
这时候司机又开口说一句话,令程思远震惊不已,“这些当官的向上爬时,应该对遇到的人好点,因为掉下来时,他还会遇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