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慕将军府门外——
“来人啊,这里有个和尚……哦不,有个大师……昏倒了!”
更夫老张在慕府门外发现了一个赤脚的和尚昏倒在雪地里,吓得马上敲动大门上的绿油兽面锡环。这象征着一品大员身份的门环,在云中城可独此一对。
佛教在魏国的先皇时期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推崇,一直延续至今。当今太后和皇帝也是大力地支持和发展佛教,和尚在此时的魏国地位是十分崇高的。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战火连连,普通百姓民不聊生,连正常营生可能都无法保证。有很多人选择出家为僧,但他们并不是因为信仰,而是为取得僧人的身份,多谋取些朝廷的银钱补款罢了。
这样的现象导致越来越多普通的百姓对那些嘴上说着‘我佛慈悲’,可却在暗地里欺瞒官府、对老百姓恶言相向的僧侣十分厌恶,可又碍于官府的威严,只敢怒而不敢言。
渐渐地,僧侣的地位在魏国虽然越来越高,而形象在大众眼里却越来越低。
可有一种僧人却十分特殊,他不仅受到朝廷的推崇,更受到百姓的敬重,那就是——苦行僧。
行脚乞实,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和气候,都坚持光脚,去感受这天地间万物的生长与倾颓。
所有生灵在他们眼中都是平等的,即使是路遇一只死去的山羊,他们也会停下脚步,为它超度。
只是选择这样苦苦修行的僧人是极少的。
这是人的天性所注定的——大多数人都愿意去选择一条能够轻松度过的人生道路,而不会去自讨苦吃。
能够拥有如此坚定信仰以及强大决心的人类,注定不凡。
前朝的魏国国师,坤山大师,传说就是一名苦行僧。
他一直在深山中修行,但为了梦想——创造一个没有战乱的世界,终于打破自己的规矩,出世成为一国国师,全力辅佐先王。而先王也是因为他,决定的大力发展佛教事业。
可惜天妒英才,坤山大师出世不过八年,就因病去世,虽然在他的辅佐下魏国得到了极大的改变。但要彻底改变一个封建的帝国,短短八年,绝对不够。
坤山大师死后,虽然先皇还是延续着坤山大师生前的规矩,发展却停滞不前,最后郁郁而终。当今性情又软弱无能,虽性情宽厚,却无半分治世之才,后宫太后强势干政,过分偏心于自己的母族,惹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魏国的发展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之中。
所有的百姓都十分怀念先皇后期有坤山大师辅佐当政的日子。那时社会安定,人人都充满希望。
这些关于坤山大师的往事不过老生常谈,整个魏国没有人不知道的,但人们每每谈起他,语言中还是充满了崇拜与敬重。
在坤山大师之后,也曾出现了一波短暂的‘苦行僧’热潮,可惜能坚持下来的人寥寥无几,‘苦行僧’这个名词也让人越来越陌生,几乎成为传说。
……
……
今夜似乎有些难眠。
比起姬千泷何祺他们,他经历了更久的日夜兼程,从京都到云中,再从云中要前往楚国,他的身心都疲惫到了一个极致,所以几乎是每夜都昏昏沉沉地睡去,每个清晨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可是今天,他有些睡不着。
也许是白日里姬千泷对他说的那些话,让他感到有些好奇。好奇会不会又出现破土而出的小龙,好奇今晚会不会有刺客出现,好奇路途还有多远,好奇今后还会遇见些什么。
而这些好奇,如今的他还没有答案。
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一层又一层云后面隐隐能看到月亮的轮廓,和没被包裹完全透出来的微弱光芒。他一遍又一遍地眨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眸和这月亮一样,闪烁着微乎其微的光。
终于,云层越来越厚,再看不清月亮。他终于把目光收回,先是转头看了看在身边憨憨大睡的姬千泷,他似乎完全没被昨夜的事情影响心情,依旧大大咧咧地躺成大字型,手脚还时不时架到宣墨的身上。他又看了看睡在远些的何祺,她睡的很安静,侧着身子,呼吸平稳而富有节奏。
这几天他感觉到了,何祺的可靠,而且也都很有能力,慕老将军给的人确实很不错。
还有姬千泷,虽然野蛮无理,不懂规矩,但也不容小觑,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只是他提出的那个条件……
他又由姬千泷想起那个小女孩,好像是叫……阮淼笙?
那日她飞身向他扑来,替他挨了一只飞箭,可几日后态度却发生巨大改变,判若两人。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他自然想不到,阮淼笙是重生之人,他也不知道,前世他做了多少伤害她的事。
人就是这般善变的。由于不知道起因,所以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厌恶的光,他又想起了尤岚。
记得是三岁那年——
“殿下,以后他就是你的侍读了。”老太监牵着一位年纪比他长些的男孩到他面前。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次初见:那男孩白衣白裤白鞋,在年幼的宣墨眼中,男孩好像连眼眸都是白色的,清澈透亮地就像是放在父皇桌上的那一颗价值连城的水晶球。
“我叫尤岚。”男孩笑着,眼睛弯弯地,好似一座桥,月亮桥。
“我.......叫......宣墨。”虽然沉默了很久,但他最终说道。他的声音还有些许奶声奶气。
一旁的太监宫女都惊呆了,因为自打小殿下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死在眼前,就已经三个月没说过任何一句话了,就连皇上来,他也只怔怔地看着某一处发呆。
宣墨智慧过于常人,学说话也早,虽然只三岁,却能很清楚连贯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但经过三个月的闭口不言,他的语言能力似乎又退化了一些,讲起来也断断续续的,但已经足够让宫人们大喜过望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您的侍读了,会一直陪着您的。”
“好......”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宣墨连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记得。尤其记得他的笑,那样纯白无暇。而他举剑刺来时居然也是带着这样的笑。
真讽刺啊。
......
突然刮来的一阵狂风让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里的风都被汲干了每一丝水份,吹到人的皮肤上就像是同时被无数只细小的刀背划过,虽然不至于造成伤痕,但也能体会到隐隐的刺痛。
他把身子缩得更紧一些,可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意还是无孔不入的侵蚀着他,而其中最浓的一股,好似来自他苍凉有凄怆的心底,他的胸口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感,他很习惯这种感受,甚至有些喜欢。
因为痛,所以感受到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胸口的起伏,都有活着的感受。
如果有一天,他再不会有这种奇怪的痛感,或许意味着他成长了,也或许意味着他已经死了。
不远处的篝火是不是飞溅出火星,发生破裂的声响。身旁的人们还在酣睡,他也终于有些乏了,又想到明日还要一大早起来赶路,于是侧过身子,沉沉地睡去。
......
......
又过一夜,阮淼笙依然百无聊赖地坐在塌上。
“听说昨日夜里有个苦行僧人晕倒在府外呢,那人赤脚单衣,若不是被更夫及时发现,说不定就……”
“赤脚单衣?苦行僧?”阮淼笙不解。
这样的天气赤脚单衣还不得冻死?
苦行僧这个词虽然并不陌生,可从来都是听说过没见过,毕竟爱自讨苦吃的人在这世上可不多见。
“是啊,听说大夫人找来莫大夫给他看病了,好像还躺着呢。”
阮淼笙似乎对这位僧人十分感兴趣,连忙黏着绿痕带她去看看:“绿痕姐姐,你看我都躺在床上好几日了,无聊得紧,要不我们……”
“不行,小姐还受着伤,不可以随便走动的。”她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可是我伤的是肩膀啊,我又不用肩膀走路。”
“……”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此时的绿痕只后悔自己的多嘴,但为时已晚。
“我保证只看一会儿就回来。”阮淼笙笑嘻嘻地抬起了右手,又哎呦一声吃痛地放下。
绿痕知道这个调皮的小姐说话何时算过数,可也终究耐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应了下来。
绿痕在门外守着,阮淼笙独自一人进了内房。
床榻上的僧人依旧紧闭着双眼,神色平静,他的长相颇为清秀俊朗,身材看起来十分高大,被子无法盖住全身。可是他却瘦弱地有些异常,身体好像是森森的白骨上直接敷了一层皮。脸上棱角分明,肤色也颇为蜡黄,一看就是长年食物匮乏造成的。
他的身边整齐地摆放着他昏倒在慕府门口时带着的行李。
一支法铃,一串念珠,一个铜钵,一根锡杖。这就是他随身带着的全部,或者说是所拥有的全部了。
她盯着那几样东西兀自出神,一种很奇怪的感受突然蔓延至全身——她很想去触碰一下那只法铃。
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那只法铃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触摸了它难道会发生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她慢慢地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