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临到了早上才渐渐停了,雨檐一直滴答滴答的。正房院子里的红灯笼在檐头微微晃着,薄雾渐渐升起来,衬得天幕灰蒙蒙的。
苏徽意一夜未眠,他坐在卧室的床上,脚边堆满了凌乱的烟蒂。窗子透进一缕金色的光,梳妆台前还放着沈蔷薇用的首饰,他清楚的记得她的喜好搭配,什么颜色的衣裳配什么样式的首饰,从来都是要美丽得体的模样。
这卧室内的装饰与他走时并无分别,甚至连炉子的沉香都幽幽散发着淡香。可放眼去看,总觉得空荡荡的,好似无所依一般,心中也是空落落的。
他总不能相信她已经离开,眼前时不时会闪现她的模样,一会儿是浅嗔薄怒,一会儿又是言笑晏晏。他想起那时候她告诉他,等他回来要跟他说一件好事,那时候她是个怎样的神情?
依偎在他的怀里,身姿孱弱可怜,那一种楚楚动人的模样,恍惚间竟觉得如此遥远。
他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思绪在脑中纷纷杂杂,他想起他们的孩子,想起苏笙白的追杀,这一刻好像总也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那一种绝望的不安,竟还夹杂着充斥心肺的无力感。
抬眼看着最里侧的琴瑟和鸣屏风,上面刻着一对并头鸳鸯,原本新房依着沈蔷薇的喜好都装饰成西式的,这样一个中式的屏风摆在厅里很是突兀。
沈蔷薇曾经问过他,他也只是笑笑。
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其实这个屏风是他娶她的时候特意定做的,只是想着从前听嬷嬷说过,并头鸳鸯寓意婚姻美满,能长久到老。
他不止一次的预想过他们两个人老时的景象,不同于现在新式的男男女女,他骨子里的思想极为守旧,总是想着要择一人到白头。
墙角的落地钟一晃一晃的,听着只觉得厌烦无比。随手掏出烟盒子来,拿了一根叼在嘴里,伸手去划洋火,却像是使不出力气一样,划了几次也没有划着。
索性将烟和着洋火都丢在了地上,只是卧室中太过安静,那钟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仿若摧枯拉朽一般,搅得头脑发沉。
他缓缓闭上眼,隐约听见电话葛铃铃的响起来,很快便有人敲了敲门,喊着“报告”。林宁推门进来,恭敬的说:“七少,贺朝明的人全死在了火车上,现在并没有关于夫人的消息。”
苏徽意沉默着不开口,他心中思绪万千,好似堆砌的堡垒轰然倒塌,一瞬间无奈感侵袭全身,他缓了缓才说:“派人到沿线去找,哪怕是到了北地,也必须把人给我找出来!”
林宁应了声是,又说:“七少,电报已经通电全国,各军区的司令也已经全部监视起来了,至于方司令……”
苏徽意目光变得冷厉,“一个位高权重的司令,屡次倒卖军火,违背军令。现在居然敢公然犯上作乱,这样的人当然要杀之而后快!撤掉他的官职,把人下到大狱去!我要亲自枪决他,以示严明。”
林宁顿了顿,才说:“七少,二公子已经被关起来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起身朝外走,“他的心腹都抓起来了么?”
林宁紧跟在后面,犹豫着说:“除了第一军区的参谋李新程,全都抓住了。”
苏徽意沉默无声的走下楼梯,那军靴踩在地板上,咣当咣当的。他面容沉静,眉宇间流露出杀伐决断的狠厉,林宁不禁有点胆寒,却只能竭力往下说:“李新程曾经是大帅的心腹,南地以北一线全是大帅的人,现在大帅突然退位,李新程一定会往北去,我已经派了人去追杀,北边一线也派出了人。”
苏徽意阔步走出去,抬头看天,头顶是白寥寥的天光,连丝云朵也不见。倒好似一瞬间回到了呵气成冰的冬天,冷到骨子里去,仔细去想,冬天还没有过去,春天也并没有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转眼见方语嫣被搀扶着走过来,他皱了皱眉头,吩咐林宁,“请秦先生写一份离婚协议书,让她签字。”
方语嫣整个人仿若中了一击似的,险些摔倒在地上。她怔怔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苏徽意,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下来,眼见着他已经跨门走出去,忍不住大声喊着,“七少!”
她用力甩脱丫鬟,奋力朝着他跑过去,这几日她因着父亲的事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此时身体极是虚弱,勉强跑了几步,只觉得脚下虚浮的厉害。
苏徽意并未理会她,径自朝前走,不妨她抱住了自己的腰,身后是她虚弱的语音,“七少,我知道是我父亲做错了!他不该联合其他的司令造你的反!他罪恶不赦!七少,你虽然不爱重我,可我也是你的妻子!就算你要与我离婚,我也毫无怨言,只求你能饶过他一命,他年岁大了,你就饶他一命吧。”
苏徽意拨开她的手,转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说:“你父亲走到这一步是咎由自取,而你走到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
方语嫣原本泪湿于睫,听他这样说,忍不住讥讽起来,“七少你扪心自问,如果那时候你肯待我好一点,我又怎么会跟沈蔷薇过不去!我在你的眼里不过是牵制我父亲的一枚棋子,你凭什么要求我安安静静的做个任人摆布,任人欺负的傀儡!我就是恨她,我就是希望她不得好死!”
她咆哮起来,“我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你,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她从来都是骄傲的,即使这一刻明知道会失去,依然要摆出这样的姿态。只是瞥见他眸中的冷漠,她的所有骄傲都崩塌了,眼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掉,明明是春日的风,吹在面颊上却格外的冷。
那梧桐的叶子被雨水冲刷的十分青翠,她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一刻好似深秋来临,她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晦暗,枯萎,像是从没有盛开过一样,就跟她一样。
苏徽意最后看了她一眼,就转身离开。乌云涌动而来,黑压压的覆在头顶上,顷刻间雷鸣电闪,小雨连绵,整个督军府都笼罩在雨幕霏霏中,仿若天地间都变得朦胧。
园子空荡荡的,像是从来都这样空旷,总也总不完似的。那雨幕轻轻织出浅色的屏障来,趁着株围翠绕,那股凉意和着雨水滴答一并袭过来,痒痒的落在额头上,他想起年少时,总也是一个人,身上担负着父亲所说的责任,那些礼教规矩,那些严谨刻板到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以为那就是全部。
可直到遇到了沈蔷薇,该怎样形容她呢?明媚鲜活,灵动的像是从另外一个空间而来的人,脸上永远都带着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容,那样有感染力。
一下子就惊艳了他所有的感觉。他第一次明白,原来喜欢是怎么一回事。从前只觉得那只是他年少不成熟的想法,就像是突然得到一个新奇的朋友,当新鲜感褪去后,他依然不会变。
可岁月日积月累,那些笨拙的陪伴早已在心底生成种子,他像是呵护着一朵花,不期待她开的明艳动人,只希望她可以永远在阳光下生长。
他虽然只有二十多岁,也知道这样呵护一个女孩子,代表着什么。
他从来没有向她表达过爱意,可两个人在一起总也是心照不宣的。
长廊的那一头依旧挂着红灯笼,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着,从前看着最平淡无奇的景致,此刻看来,却生出别样的心境。
他是那样想她!
林宁撑伞跟在他身后,明知道此刻不该开口,却还是试探着说:“七少,您的身体还没有康复,现在又下着雨,还是先回去吧。”
冷蓝的闪电划过天幕,雷声轰隆而至,在耳畔震耳欲聋着,苏徽意阔步朝前走,眼前的青石路被雨水冲刷的明亮极了,远处檐上的祥兽影影绰绰的,被梧桐茂密的叶子遮遮掩掩着,那一角飞檐逐渐展露出来,疾步走过青石板,前面院子的门口站了一排背枪的卫戍。
见到他后,纷纷上枪行礼,唤着七少。侍从官开了门,苏徽意挥了挥手,“你们都在这儿等着。”
他走进去,门口的卫兵推开了门,就见苏青阳安然的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见到他过来,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笑着说:“老七,我就知道你会来。我们兄弟一场,你又怎么会错过奚落我的机会呢?”
顿了顿,又混不在意的说:“说吧,你想怎么处置我?”
苏徽意好整以暇的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慢慢的说:“老二,现在父亲病着,南地这么重的担子全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很多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
苏青阳忍不住讥讽道:“都到了这一步,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一招棋错,我输得心服口服,想怎么处置都随便你!”
他神色一变,“但是我的母亲年事已高,希望你能给她一个善终。”
苏徽意勾唇冷笑,“老二,你明知道如今的时局对你有利,现在父亲病了,如果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老百姓的吐沫都要淹死我!我可就坐实了弑父杀兄的罪名!到时候国会再借机对我诛笔讨伐,那我岂不是冤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