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江一举攻克新语城,与言节前后夹击,牧野离军腹背受敌,眼看就可围而歼之。这样好的消息传来,轩辕舒在应天城中额手称庆。吾思尽职劝道:“陛下待亲入大明城那日再庆祝不迟。”轩辕舒虽然高兴,却不是昏头,一番部署后吩咐了人劳军不提。
这边云燕城中,唐碧一月总有三五日招尉迟晓入宫,若说是教导洛隆,尉迟晓也只见过这位公主一次,多数时候都是在昆德殿中“偶遇”端木怀。
端木怀每每都像是来唐碧宫中闲坐,却每每和尉迟晓论及古今,多涉政史之事。尉迟晓是何等细致的人?端木怀虽有遮掩,却逃不过她的眼睛。端木怀每次和她说完话,眼中的神色都让她想起唐太宗那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尉迟晓略一想,彻底肯定了心中的想法。不过,端木怀既然不说破,她也只当不知。唐碧再次请她入宫陪伴的时候,尉迟晓依旧遵旨前往。
今时似乎不同往日,唐碧见了她没有过来拽她,仍旧好好的坐在席上。唐碧靠着凭几,现出平常难得一见的温婉之态。
尉迟晓走近,向她行礼。唐瑾拽过她的袖子,“大嫂不用行礼,我有话和大嫂说。”她面上有些红,嘴角微微翘着,像是揣着件喜事,可偏偏又不是平日欢喜起来无所顾忌的样子。
尉迟晓坐过去,唐碧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真的?”尉迟晓替她欢喜。
唐碧含着笑用力点了点头,又有些懊恼,“本来说好去劳军的,昨儿刚来的军报说大哥得了胜,已经把战线推回到天锁山了,本是说这两天就出发的,现在我是去不了了。”
“你的身孕是大事,其他都不要紧,想必子瑜听到这个消息也欢喜非常!”
“那当然,大哥最疼我了!”唐碧道,“我虽不能去,不过,我已经和檀木说了,让大嫂一道去劳军,想必大哥见了大嫂更加欢喜!”
“我?”
“是啊,檀木见我有了这个孩子,他也不要去了,便派了宗正宇文锦。大嫂当年是兑国太常,作个副使还不是绰绰有余?再说宇文锦也是熟人,大嫂再带上苍术、苏木他们,保证万无一失。”
唐碧这样说的时候,尉迟晓已经想出端木怀做此安排的原因了。唐碧怀有龙裔自然是其中之一,不过,另一重意思还是在她这里。将副使之名给她,是想让她入巽国为官吗?端木怀从头至尾想的都是她能为之所用吧?她现在接了,就等于顺了他的意,再没有反悔的余地。
那若是不反悔呢?她当真被端木怀看重,接了这个副使的差事,那么,有许多原本碍于兑国长公主的身份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接触起来也方便很多。而且,借职务之便的接触也免了拖累子瑜的嫌疑。
再者,她以泉亭王妃的身份做了这个副使,外人看来应该只是巽君体恤泉亭王的意思。若要脱身,等她从天锁山回来,依旧可以脱身。
如此想了一遭,尉迟晓说道:“我……是有些日子没见过子瑜了,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只是谂儿还在府上,总不好荒废了他的学业。”
唐碧道:“这有什么关系?就把谂儿接进宫来,和皇子们一起念几天书也是一样的。”
尉迟晓这才谢了恩,回府准备出行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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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大部队去劳军,不比她每次和唐瑾出行那般行程散漫。劳军的队伍日行百里,日出而起,到了日落才能扎营。尉迟晓颇觉劳累,却不露半分。
这次出来,她为免去旁人说泉亭王妃骄奢的闲话,只带了苍术及他手下的五十人护卫,身边服侍的也只有我闻一人。我闻每每见她吃不下、睡不好,都是心疼。尉迟晓道:“当年出使离国不也是这个样子,更何况巽国马匹甚好,你看这一行便是那些赶着牛羊的杂役也骑着马,已经是比当初轻松很多了。”
“可小姐的身子不比当初啊,上次中毒,大上次中箭,都还没养回来呢。”
尉迟晓却道:“人生百年,哪有那样多的时间娇惯自己。”
从云燕到天锁山下的乘风大营走了月余,乘风大营早就接到劳军的消息,派人迎接也属应当。只是尉迟晓没有想到,三军统帅竟然出营五百里相迎。
尉迟晓挑起车帘,远远就看见穿着黑光铠的唐瑾,玄甲黑马衬得那个人的皮肤愈加白皙。她从未见过唐瑾穿铠甲的样子,甚至也未想过那个身着宽袖逢掖、犹若谪仙的人穿起战甲竟是这样的雄姿利落。
唐瑾率一队骑兵迎面而来,宇文锦打马上前,两人互相见过礼。宇文锦笑道:“王爷多日未见王妃,必是想念的紧。”说话便指了后面那辆雕饰精美的凤首马车。
唐瑾道了句“多谢”便风风火火的走了过去。
彼时,我闻正扶着尉迟晓下车。唐瑾在众人面前见了她,没有多话,只伸手接过亲卫递上来的披风将她围住。
“已经九月了,天锁山下比云燕城要冷,来时可带冬衣了?”
只有这么两句话,却已经暖到心底。旁边的亲卫从人听了都跟着笑。
尉迟晓微微低头,含了一抹矜持的笑意。
唐瑾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执手将她抱上马车,而后依旧骑上自己的墨麒麟。他于马上挥手,跟随他而来的亲卫四散在他身后将劳军的队伍护卫其中。
又两日,一行来到乘风大营。俗语说:“兵到一万无边无沿,兵到十万彻地连天。”乘风大营中便是这样一个场景。
大营内规矩井然,各守其责,气势雄浑。除去日常教练和巡营脚步的声响,再找不出其他声音,俨然就是周亚夫治细柳营的风范。
唐瑾请劳军使者入营,诸将军都在大帐外等候。泉亭王奉命攻天锁山时,端木怀已经将原本的两路大军都合在他麾下成了一路。因而这些迎上来的将军中不仅有左将军韩达,右将军潘客,还有当初作为荣州公副将的严澄,再论及其他人等一共十数位不止。这里有许多人宇文锦也认得,彼此见过礼不提。
宇文锦带来羔羊美酒粮草等物,分交相关军吏,再来准备晚上的劳军大宴。唐瑾一一交待清楚,便携了尉迟晓往他的寝帐走去。众人都知道泉亭王对王妃爱重非常,因而不过一笑也就不论了。
唐瑾的寝帐便是中军大帐,帐中摆了一张案子,又有十数个马札,再来还有六七尺见方的沙盘、地图等物,帐子阔大,篷顶又高,很可以与呼延遵顼的宫帐比上一比。大帐后面有牛皮隔断空间作为起卧之用,中间挡一扇皮帘出入。所有刀枪剑戟都摆在前面,后面放了一张行军的卧榻,还有一个缩小的书架放了卷宗地图一类,再往角落里看,也就剩下一个三足架子上架了洗脸的盆子,这样的简素与芳歇苑当真是天上地下。
尉迟晓也常在外走动,对这些并不挑剔,随意扫了一眼见那卧榻确实宽敞足够两人同榻而眠便罢。唐瑾叫了这次跟随他的竹沥进来,他脱去身上的重甲,又对竹沥吩咐拿些热水进来。竹沥抱着漆黑的重甲应声去了。
唐瑾从床上抄起袍子随意披在身上,就拉着尉迟晓坐下。他眉目含情,却不做言语,只是伸手抚过她的面颊、颧骨、眼底,轻柔得像是第一次碰到新生儿的小手。
他抖开被子,垫上枕头,对妻子说道:“你先睡一会儿,等晚上开宴,我再叫你。”
尉迟晓顺着他的意思躺下,说道:“长久未见就这些话?倒不像你了。”
唐瑾俯首吻了吻她的额头,“你这一路过来都累成什么样子了,瘦了不说,眼底都是乌青的,有什么话也等你休息好了再说。”他坐在床边,为她仔细掖好被角,再抬头时,刚才说话的人已经睡着了。
唐瑾轻手轻脚的起身,走到皮帘的时候,不由回首望向床上的人,唇角自然而然的勾起春水一般的笑容。他抽身出去放下皮帘,不带起一丝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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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瑾在大帐里处理了一回军务,太阳从西斜到沉没,他起身点燃灯烛,尉迟晓恰好打起牛皮帘出来。刚刚睡醒,她的头发微微蓬着,眼神还在迷蒙。唐瑾抄起架子上的披风将她裹住,“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说话的时候,他理了理她松乱的头发,高梳的发髻在他手下重新整齐起来。
“天黑了是吗?怎么不叫醒我?那边也该开宴了,去晚了到底不尊重。”
“不过是男人们喝酒吃肉,有什么好去的。”唐瑾拿盆子倒了热水给她擦脸,“我看你好睡,不忍心叫醒。”
“那你呢?怎么也在这儿?”
“我去过了,他们吃得尽兴,我便回来了。”唐瑾挑了挑她折下来的睫毛,“顺便去把酒倒进河里。”
“把酒倒了?”那些都是巽君赐的上等美酒,寻常百姓一辈子也难喝上一回。
“明天还有军务,不便饮酒,再说就是送来的酒再多也不够全军喝的,我就仿效了一次霍将军,索性倒进河里大家一起喝吧。”
尉迟笑了笑。已经睡到这个时候,她去不去反而意义不大,在外人看来她也不过是借着副使的名义来看望夫君的王妃而已,便由着唐瑾揽着她坐下。
唐瑾顺手拉过来一个马札在她旁边坐下,“饿不饿?我让人去拿点吃的来。”
见尉迟晓点了头,唐瑾起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个盛满食物的短案,大约是烤肉还有羊油下的面条一类。
“军中只有这些吃的,有些油腻,将就一下吧。”唐瑾放下食案,拿起上面的水壶倒了一杯青色的水出来。
“这是什么?”尉迟晓问。
“是绿茶和腌制的青梅调的,尝尝看味道如何?”
尉迟晓呷了一口,茶香中透出酸酸的青涩,味道倒是很好。她问道:“军旅劳苦,怎么会有这个?”
“行军难有菜蔬,将士若是长久只食谷物肉类容易生病,所以总是带着茶饼、青梅这些东西,轻巧又不易坏。这只是腌的,等回去用新鲜的青梅让人做了,味道会更好。”唐瑾把吃食端到她面前,“趁热吃了吧,喝这个可以解腻。”
两人许久未见,吃过东西自然有许多话说。尉迟晓提起唐碧有孕之事,唐瑾笑道:“陛下哪里等得及,这事一早便和来劳军的消息一道送来了。”
“而今碧儿也将为人母,想来刚见她时还是个活泼爱动的小姑娘。”尉迟晓微有慨叹之意。
“现在也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唐瑾揽过她,于耳际轻语,“什么时候我们也有个孩子?”
余下夫妻二人浓情蜜语,不便多提。
日升日落,转眼便是第二日。
次日,尉迟晓醒来不见唐瑾身影,帐内也空无一人。她正垂眸思量,外面我闻听小姐醒了,打帘进来服侍。
尉迟晓由着她梳头穿衣,问道:“王爷呢?”
“王爷半夜就带兵出去了。”
“半夜?”
“嗯。”我闻肯定的点了点头。
“知道去哪了吗?”
“不知道,这军中规矩大得很,问了一问也没人告诉我,还碰了几个软钉子,我就不敢乱问了。”
“不问也好。”
尉迟晓梳洗已毕,出去见了宇文锦,问过要在此地修整的时日,再便没有旁的事。
她依旧回到唐瑾的帐中,随意拿了本书来看。帐中简易的书架其实就是一个三层隔板的木架,上面放的也都是《尉缭子》、《司马法》一类。尉迟晓手里拿的便是一本《吴子》,因不是批注的版本,册子也很薄。她有心无心的一页一页翻着,当看到“得之国强,去之国亡”一句时,大帐的帘子被掀起来。
黑光铠上有一道道暗沉的斑驳,唐瑾手中提着头盔,鬓角有些散乱,但面上尽数透着喜色。腰间挂着的是那柄镶嵌了三颗玉髓的宝剑,他随手解了塞给跟进来的木通,这一抬手便看见手上有凝结的血块血污。木通接了剑□□擦亮,对剑刃上的血迹习以为常。竹沥跟着给唐瑾卸了甲,又打水给他擦脸擦手。
尉迟晓见他除了手上的几道细痕以外一切都好,也就放了心。
“等急了吧?带人去断了天安城的水源,回来的有些晚了。”唐瑾的语气仿佛只是出门访友晚了回家的时辰。
天安城是天锁山下的重城,依山而建,正建在天锁山通往离国腹地的要道上。拔不下天安城,任谁也别想过天锁山,除非长了翅膀能从入云的高峰上飞过去。
唐瑾身为三军统帅,截断水源这种事哪里需要他亲自来做?不过,当着竹沥和木通的面,尉迟晓没有说话,仅是含笑对他点了点头。
唐瑾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吻,“我和诸将军还有些事要议,你昨晚有没有睡好?要不要再去歇一会儿?”
尉迟晓道:“不了,我看今天阳光倒好,想出去走走。”
“那让我闻和苍术陪着你,别出营去。”
尉迟晓点头应了,便转身出去,腾出地方给军议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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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中四处守备森严,到处都是营帐的影子,除了巡逻的士兵和操练的校场也寻不出一个可看的地方。校场又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校场外面由两人高的木栅围成,四方都有站岗守卫的哨兵。
在这样无趣的地方,尉迟晓却真如于叠翠园一般漫步。远处山峦叠嶂,莽莽苍苍,高耸的山峰在云端失去了踪影,露出的山麓如同穿着白裙的贵女,傲慢的俯视着苍生。
军中诸人都知道她是泉亭王妃,十分礼敬,便是到了一些不该去的地方,守卫的兵士也只是客气的提醒。
我闻见这四周都是一样的草地黄土,便寻话来说:“小姐可知道一桩趣事?”
“什么事?”尉迟晓问。
“昨儿我听说,王爷与那耶律峦第一次交锋,那耶律峦不识好歹,笑话我们王爷面若好女,还大言不惭的说:若是王爷肯嫁与他为妻,便放过巽军一马。小姐,你猜王爷说什么?”
尉迟晓掩了口中的笑意,问道:“说了什么?”
“王爷说:‘我家中已有正妻,亦绝不再娶。不过,若是耶律将军愿意入泉亭王府做一婢女,或许唐瑾可以考虑一二。’小姐你说王爷厉害不厉害?耶律峦说要娶王爷为妻,王爷却说他只配为奴为婢。”
尉迟晓笑说:“可是什么好话?值得你这么骄傲的来讲?”
我闻微怔,仔细一想果然不对,娶男子为妻怎么会是好话?一时羞红了脸。
尉迟晓只笑,“罢了罢了,确实是桩趣事。”
她又走了半晌,对营区布置大约心里有数。尉迟晓见此时日已中天,差不多也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想来诸位将军也该散了,便往回走。
尉迟晓回去时,正巧诸将方从大帐中出来。诸将见了泉亭王妃自然一一见礼,尉迟晓还过礼,待众人走了便打帘进去。
帐内,唐瑾手中正握着一张打卷的字条,想是哪里来的密报。尉迟晓扫了一眼不便多问,只进去坐下,由着我闻张罗中午的吃食。
唐瑾放下手中的字条,对尉迟晓说道:“兑国的消息,卢将军遇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