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日稻香在春眠院伺候,十分老实妥帖。王妃虽然不多言笑,待下却很宽厚,这比在秋光院怡妃每日非打即骂不知要好上多少。只是端木怡在知道尉迟晓非但没有责罚稻香,反而让她近身伺候之后,生了大气、砸了茶盅。稻香很是惶恐,王妃反而劝她安心当差,还说她现在是自己的人,怡妃不会拿她怎样。和她交好的如是也说:自家小姐虽然看起来威严,但从不曾苛待下人。正当稻香觉得自己苦尽甘来的时候,不知是哪里不对,竟得了伤寒,起先还不在意,却是没几天就卧床不起了。
王府上自然为她延医医治,甚至请了在府上给王妃诊症的李太医来看。却终究是稻香福薄,病势越发深重,到底是去了。尉迟晓命人收敛,又多给了她家人赏钱,事情便是了了。
而此时在柘城将军府的书房里,文珑正坐在扶手椅中,他手里握着一张很小的纸条,纸条上有卷曲的痕迹。他对面站着言节,后者倚坐在大型的沙盘旁。钟天则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沙盘旁边,翘着二郎腿,金色头带的末梢随着他的腿一起抖动。
“看来很顺利。”言节说。
“是很顺利,”文珑说,“亏了飞云的人,我们真正的密探才能安□□去。”
钟天对他说道:“我是很没想到你会和那位泉亭王交情深厚,如此他才信了你派人送过去的那封信。”
“虽然唐子瑜是真的处置了飞云的人伪装的那位离国密探,不过他是否是真的相信了却不好说。”言节说道。
文珑道:“那么,我们就再来虚晃一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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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泉亭王的到来,前线的战势渐趋稳定,云燕城中四处都在议论,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说有泉亭王在前线,必定会打个大胜仗。
芳歇苑里,妙音正兴致勃勃的向王妃描述百姓们的夸赞。尉迟晓不由的想,——如果唐瑾不在了……
她眉头微蹙了一下,强迫自己甩开这份思绪。尉迟晓向身旁的如是问道:“那件赤金玉树的摆件,你给怡妃送去了吗?”
如是道:“送去了,怡妃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说就收下了。”
尉迟晓多问一句,“是收下了?”
“是,只是……”如是说,“奴婢刚走,就被扔出来了。”
妙音道:“那株赤金玉树足有五尺高,做工堪比御用,就这么扔出来了。”
尉迟晓道:“罢了,她不喜欢就算了。今天已经是冬至了,王爷虽然不在,总归是要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才好。妙音,晚上包了饺子,你去请怡妃过来吃饭。”
“是。”
妙音闻言去了,却是过了半天也不见回来。尉迟晓派了个小丫鬟去打听才知,端木怡把妙音撂在院子里,说是她午睡未起,让妙音在外面候着。
尉迟晓对那小丫鬟说:“你去给怡妃带句话,就说妙音是王爷赏我的丫头,我这会儿叫来身边有用,一会儿我亲自和她去说。”
那小丫鬟去不多时,就带了妙音回来。尉迟晓正要问妙音的话,三清进来说:“二爷、三爷、四爷派人送节礼来了。”
唐家一共有兄弟四人,他承袭爵位后就按照推恩令所规定,将家中田产分与兄弟,各自分门立户。至于无子的姨娘,也各有照顾。不过这些人尉迟晓一次也没见过,原本成亲那日是来全的,只是她是新妇自然无缘相见。后来又因诸事,反而没有走动。而别户皆在京郊,平日也不甚往来。她听碧儿说,兄弟中只有三爷唐琰与唐瑾关系甚好,余下的便是不说也罢。
尉迟晓让人准备了回礼,赐下新衣和饮食等,命人分门别户的送去,又让去送的人带问各家安好,也就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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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时分,尉迟晓果然扶了如是、我闻亲自往秋光院去了。
尉迟晓踏入秋光院的大门,行至后面厢房,见端木怡正房的门仍旧紧关着,却能从被门缝夹住的门帘上看出这门关的匆忙。
尉迟晓对身边的如是说:“怡妃午睡总不会睡到这会儿,你去叩门吧。”她的声音不大,恰好能让屋里屋外都听清楚。
如是叩了门,祥瑞果然不情不愿的来开门了。尉迟晓徐步进去,端木怡正在软榻上歪着,两个贴身的大丫鬟在给她揉肩捶腿。
“怡妃身子不爽吗?”尉迟晓问,“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端木怡依旧闭目,只做不理,伺候她的那两个大丫鬟见到正妃来了,甚至连礼都没行一个。
尉迟晓没有计较,而是说道:“我闻,请李太医来看看”
端木怡这才睁眼,“不用你来假作好人!”
尉迟晓倒像是没有听到她这话一般,说道:“那不如和我去春眠院用饭吧,今天是冬至,无论如何也该吃顿团圆饭。”
“我不饿。”端木怡拒绝的干脆。
“还请郡主移驾吧,不然传扬出去,王爷家眷不和,于王爷名声也不好听。”尉迟晓此行此语已经可谓是低三下四。不论是从兑国长公主的身份,还是泉亭王正妃的身份,她都应该安坐在春眠院中,等着端木怡来请安才是。
听到“王爷”二字,端木怡的脸色变了变,到底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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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眠院中的这顿饭吃得安静,席间只有端木怡颐指气使的让下人夹菜,看那气势就知道是完全没把尉迟晓放在眼里。而下人们也都习惯了,这位正妃素来是让着怡妃的,便是怡妃屡屡将王妃送的东西扔出去,王妃也没生气,而且还继续让人去送,这不是怕怡妃又是什么?
一顿饭吃完,照旧是丫鬟们捧上茶来。二人漱了口,又喝了新茶,端木怡撂下茶盏,便由祥瑞扶着往外走,也不见和尉迟晓招呼一声。
尉迟晓坐在原位放下茶盏,和善的说:“怡妃慢走。”
这话不知怎么就挑了端木怡的逆鳞,这位高傲的郡主转过身对她大声说道:“你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也犯不着装腔作势!”
尉迟晓没有接话,仅仅是不解的看着她。
这种无声在端木怡看来就是□□裸的轻蔑,她脸上挂不住,又说道:“你过去做过多少好事自己知道,这时候装好人也不过就是道貌岸然!”
“怡妃说笑了。”尉迟晓说话时面上还带着微笑。
端木怡大声说道:“你以为装无辜就能了事吗?你以为我是嫉妒你才和你过不去的?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根本配不上王爷!”
那一刻,尉迟晓非但没有怒意,反而生出一丝奇特的情愫。或许这位骄纵的鹤庆郡主才是真正爱着唐瑾的。
端木怡见她不说话,又说道:“你敢说你是怎么当上博士祭酒的吗?你敢说桓璇桓子瑶是怎么疯的吗?”
尉迟晓心中懔然,从端木怡说第一句话开始,她就知道对方必是查过自己了。可是,当鹤庆郡主将事实扔到她面前时,她早已戒备的内心竟也出现了惊惧。
尉迟晓平和说道:“子瑶是不得所愿,气急攻心。”
“不得所愿?”端木怡大笑,“尉迟晓你倒真说得出口!因为当不上博士祭酒就疯了?你还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你说桓子瑶是气急攻心,那你敢说兑国前任太常周美瑗贵为兑君轩辕舒之师为何突然辞官,隐归故里前还推举你为太常吗?你兑国宗正金雯出身尊贵,年已四十坐上宗正之位,还被人说太过年轻。你全无军功,到底为什么能让周美瑗推举你?你又为何能四平八稳的在太常位上坐了这些年?你敢明明白白的昭告天下吗?”
你敢明明白白的昭告天下吗?
尉迟晓轻轻合眸,又缓缓睁开,她说道:“你既能知道的事情,王爷会不知道吗?”
端木怡双眼骤然睁大,她恨恨的咬着牙。尉迟晓所传达的东西,让她想把眼前的这个女人撕碎!而端木怡并不知,尉迟晓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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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笼罩云燕城的时候,尉迟晓独自躺在宽大的没有边际的百鸟朝凤大床上,她身上是一件织锦的寝衣,眼前是从天蓬垂下来的纱幔,轻纱帷幔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轻飘的海蓝色。
端木怡走时那句“我不会放过你的”犹在耳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尉迟晓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端木怡的冲动正是将要进行的一切行动的开端。只是她忽然觉得心中落寞,其实,端木怡比她更爱唐瑾吧?不论被泉亭王如何对待,端木怡心中的坚持始终都没有改变,那份爱不仅是私念,还有拼尽全力守护的意味。
而她自己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呢?尉迟晓说不出。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为他做很多事,可是,当她想到杀了唐瑾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的时候,她真的是爱他的吗?
屋外忽然传来一点响动,听声音是在外面上夜的我闻在说话:“小姐已经睡下了,有事明日再回吧。”
外面说话的人似乎很急切,尉迟晓在屋内唤了一声,“我闻。”
此时天气寒冷,屋内的房门、隔断间都挂了厚重的帘子。因她今年格外怕冷,屋内的三足龟背暖炉生得十分旺。
我闻进来回话:“是老王爷的一个妾没了,外院的人前来回禀。”
所谓外院就是唐瑾安置父王那些没用子嗣的侍妾们的地方,原是泉亭王在定川的别院,距东屏山上的殊像寺不远。
尉迟晓道:“按照规矩停灵发丧,一应用度让他拿了牌子往府库上去取,我记得账簿上也有先例,比照前年去的赵姨娘来办。”
我闻应了,就出去传话。
尉迟晓复又躺下,却是辗转半刻也没有睡意。她叫人进来掌灯,起身翻看白日看了一半的《鬼谷子》。
她看到“摩篇第八”正对一句“古之善摩者,如操钩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心中稍有思忖。又见下文写“圣人谋之于阴,故曰神;成之于阳,故曰明,所谓主事日成者,积德也,而民安之,不知其所以利”,尉迟晓不由压着书,停下来细细思量。想了约有半刻,再往后看,看到“谋篇”中“故愚者易蔽也,不肖者易惧也,贪者易诱也,是因事而裁之”一语,心中忽生一计。
暗夜烛火之下,尉迟晓凝眸而思,有此思彼,心中忽如利锥刺下。她知道若如此做,确实有悖仁义,可是,这也确实是个一箭双雕的妙计,不管成了哪一样都于她有利无害。
有利无害?或许吧。毕竟,她不是她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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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尉迟晓对书看了一夜,心中九转,到了天亮才将将睡下。刚睡了不久,我闻便进来轻声唤她:“小姐,小姐……”
尉迟晓梦浅,被我闻一唤便醒转过来,知她这时候来叫自己必然是有事。尉迟晓道:“是什么事?送殡之事不妥当吗?”
我闻道:“是皇后娘娘从宫里派人来了。”
“皇后派人来了?”
“是,是前线刚刚传来王爷打了个大胜仗,皇后娘娘特意让人来报喜的。”我闻说。
“哦,”尉迟晓已然起身,“叫人进来伺候梳洗,你先带宫里的来使去正堂奉茶小坐,我这就去。”
尉迟晓很快换了衣裳,出去迎接来使。唐碧派来的人是宫中的一个嬷嬷,见了尉迟晓先行了礼,又带了皇后娘娘的话,再来自然少不了说些泉亭王英才倍人的话。尉迟晓自然客气谢过,让我闻赠了一块白玉璧给她,又给了跟随而来的从人不少银两。
送走了宫里来的人,尉迟晓也不打算再睡,而是往醉梦轩去了。她铺开纸笔,写了封短信,而后叫如是进来。
“小姐吩咐。”
尉迟晓对如是耳语数句,如是点头应诺便拿着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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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出了春眠院,叫来一个素日出去办事采买的小厮,对他叮嘱了几句,又塞给他一张银票。小厮将银票收好,拿着如是给他的信就去了。
那小厮走出没多远,迎面就见怡妃身边的祥瑞走了过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祥瑞仰着头问和她一般高的办差小厮。
小厮赔笑,“祥瑞姐姐,小的没拿什么。”
“没什么?”祥瑞爱笑不笑的撇着嘴,“我刚才可都看见了,如是塞给你了什么?”
“哦,是如是姑娘让小的出去帮忙买胭脂水粉,所以给了点钱。”
“胭脂水粉要这么多?”祥瑞大力一推,那小厮站不住一个趔趄,祥瑞趁机就从他袖子里抽走了银票,“你手里那又是什么?”
“就是一封家书……”
“家书?”祥瑞一把夺过。她陪端木怡一起念过书,也认得几个字,当即拆开。信上虽也有很多不认识的字,但总能读出来“杀”、“泉亭王”、“鹤庆郡主”这些字眼。她心里觉得不好,把那小厮推了一把,“回头如是问你,你就说寄过了。”祥瑞使劲推了小厮一把,把银票扔到他脸上就往秋光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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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怡读过信之后,一直捏着不曾放开,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郡主……”
屋内只有她和祥瑞两个人,她问道:“你知道这信上写了什么吗?”
“奴婢就看懂几个字,想来那女人也不能写什么好话!”
“这封信是她要联络人杀王爷的密信。”端木怡每说一个字,脸色就白一分。
“什么?!那、那怎么办?!”祥瑞慌了神儿,“奴婢去报官吧!正好趁这会儿把那个女人处理掉!”
“不能报官!”端木怡没等祥瑞的话的尾音结束就说道。
“为什么?”祥瑞很是不懂,郡主不是一向最讨厌那个女人的吗?
“这信上还说王爷‘恐不久为人臣耳’。”
祥瑞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就是要谋反的意思?
“我一定要把她杀了!”端木怡断然说道。
“可是,王爷那……为这,临出门前王爷还……”祥瑞不敢说完。
“管不了那么多了!”端木怡朝自己的贴身侍女招手。
祥瑞凑到郡主身旁且听吩咐。
端木怡密语数句,不足道也。而后,她让祥瑞端来火盆,引火烧了那封指证泉亭王将要谋反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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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端木怡下定决心要尉迟晓性命的时候,尉迟晓正在看唐瑾寄来的书信。醉梦轩外日光正好,屋外的墙角有一株腊梅刚刚冒出花苞。
“吾妻卿卿如眛:
岁至隆冬,寝食安否?
今巡营归,见营后山岭有竹,忽忆旧事。
汝忆否?某春携手,见修竹如荫,属文赋诗。汝道:琼节高吹宿风枝,风流交我立忘归。吾与汝言:最怜瑟瑟斜阳下,花影相和满客衣。此时此景,犹在目耳。
故折竹叶收之,入与囊中,以随军旅,犹卿在侧。亦制竹签与之,少慰暂别。
言之至此,忽念:此贪墨否?
征途未尽,以势度之,杜鹃开日,必不独赏。
努力加餐,勿以为念。
夫唐瑾笔”
尉迟晓把玩着随信寄来的那枚竹皮磨成的书签。竹皮已经被压平晒干,表面十分光滑,也难为送信来的人,一路颠簸竟没有把竹签折断。她想起那信使来时慎之重之的说:“王爷吩咐,这信封里的东西宝贵得紧,小人一再当心,还请夫人检视。”尉迟晓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没有把里面只是竹签的事告诉信使,而是谢了他,让如是带他下去好好休息。
尉迟晓写了回信又让那名信使带回去了,并给了打赏。此时,她又拿出那封迢迢千里而来的信笺读了一遍,念到那句“此贪墨否”又是一笑。那缕微笑在唇边很快散去,他之心,他之意,只为她一笑,而她……
我闻从外面进来,脸上尽是不解的神情,“小姐,怡妃晚上要还席。”
“嗯,知道了,你去告诉怡妃多谢好意,我一定到。”
我闻摸不着头脑,“小姐不奇怪吗?”
“有何奇怪?”
“怡妃一向对小姐无礼,怎么突然想起还席了?”
尉迟晓说道:“项羽请刘邦吃饭的时候,刘邦很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