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帝一行人回了大理。
李舒崇一个人飞往深山。
周芷若和小昭都已落入敌手,秦雯也下落不明,这一切都是那么出乎意料,导致李舒崇方寸大乱,居然忘记了,他其实可以使用“附身之力”去控制住段延庆。
现在悔之晚矣。李舒崇一边快速飞驰,一边推演即将到来的与“追魂杖”谭青交手时“投鼠忌器”的一战,怎样不动声色地接近敌人?当然是运用“隐身之力”隐藏身形。怎样出其不意地克敌制胜?当然是运用“附身之力”,或者用一指禅凌空点穴,一举控制住谭青。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她们的安全,所有的手段都要施展出来。
当隐身后的李舒崇来到段延庆的木屋前时,听见屋里传来秦雯的声音:“谭青,你现在悔过还来得及,放了我们三人吧,将来,将来你在聚贤庄有一生死大劫,只有我们可以救你一命。”
谭青的腹语瓮声瓮气地传来:“你给我住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从一开始你就在拖延时间,是不是在等他来英雄救美?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舒崇哥哥哪有那么厉害?说不定早已死在了我师傅的一阳指下,可惜了你们三个,都成了小寡妇,啧啧。”
接着是小昭的声音传来:“秦雯姐姐,你都逃出去了,何苦又来自投罗网?”
秦雯道:“小昭,芷若,我可不能丢下你们独自逃生,要是你们出了什么意外,舒崇还不要悔恨终生?虽然我最终还是失败了,没有救出你们俩,但是起码拖延了不少时间,说不定舒崇他已经赶过来了。”
谭青道:“拖延时间?你太自以为是了吧!你以为我会垂涎于她俩的美色,然后就不顾一切想要侵犯她们,所以你才自投罗网,要阻止我下手,对不对?”
秦雯道:“难道不是?欲盖弥彰。”
谭青道:“哈哈,说你傻还不服气?我告诉你,我修炼的武功阴毒至极,确实需要采阴补阳,而且越漂亮的女人越好。可是,我只能与纯阴处子交合,对残花败柳不感兴趣。要是换了云中鹤在这里,哪里会有兴趣听什么废话,你们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扒光了。”
说话间,李舒崇已经进入了木屋,只见秦雯三人的双手都被反绑着,囚禁在一间小房里,软绵绵地躺在,显然是“悲酥清风”余毒未解。“追魂杖”谭青得意洋洋地坐在门口,腹部一阵波动,刺耳的噪声顿时传来:“你们三个跟着一人实在是太可惜了,不如……”
谭青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被李舒崇一指点中膻中穴等几个要穴,顿时变得呆若木鸡,哑口无言。
李舒崇这才撤去“隐身之力”,众女欢呼声中,被李舒崇拿着小瓷瓶一一解毒。
李舒崇十分内疚地说道:“这次都是我疏忽大意,让你们都虚惊一场。还有,你们以后也要提高警惕,可不能再轻敌冒险了。”
秦雯点了点头,拿起小瓷瓶对李舒崇道:“这解药太难闻了,有点像硫化氢。”
小昭好奇地问道:“秦雯姐姐,硫化氢是啥?”
秦雯道:“是我们老家的一样东西,闻起来就像是臭鸡蛋的味道。”
周芷若出师不利,自然是耿耿于怀,她恨恨地说道:“舒崇哥哥,我们怎样处理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一剑刺死还是碎尸万段?”
李舒崇道:“既然你们都毫发无损,没必要弄脏了我们的手,将来自有高人杀他,他的那种死法倒也新颖别致!我刚才已用重手法废了他的几处隐穴,他再也不能施展采补之道祸害他人了。如果还不够,就把他吊起来打一顿,给你们出出气。”
……
……
日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心头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半时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段誉便假装入睡,直到看守的人都已离去,他才唤醒沉睡的木婉清,两人压抑着声音尽情欢好……或许,他们仅仅是为了相互解毒吧?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孔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的劲道好大,这么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敲凿出来一般,而这条线趣÷阁直到底,石匠要凿这样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道:“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毫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是骇异:“从哪里钻了这样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好不容易把那个李舒崇给弄走,还害得谭青半死不活的,搭上了半个徒弟。现在又来了这和尚跟我缠斗,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
“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分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罢?”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们分先对弈便是。”
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不躁,阴沉之极,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罢!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哪有甚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
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痴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得到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奇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甚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趾的事哪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断然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现两处低凹,便如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
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妙着纷呈,心下暗自惊佩赞叹。看到第二十四着时,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不应,右下角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决,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
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耻,无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兵交数合,寅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到石屋之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这路棋先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被敌人听到,就不灵了,是以迟疑不说。”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写道:“请写。”随即将手掌从洞穴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此,倒也没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内功深湛,纵然段誉低声耳语,也必被他听去。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掌中写了七步棋子,说道:“尊师棋力高明,必有妙着,却也不须在下指点。”破嗔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甚妙,于是回到师父身后,伸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见他弄甚么玄虚。黄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似乎尚未达此境界。”黄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施主料得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戏。”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变化,心无旁鹜,不能再去揣摸别事。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神思索,只是专注运功,小铁槌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且深,显得神定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孔便微有深浅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一愕,寻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面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原来青袍客眼见形势不利,不论如何应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却去攻击对方的另一块棋,这是“不应之应”,着实厉害。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不出善着。
破嗔见棋局陡变,师父应接为难,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誉早已想好,将六着棋在他掌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书写。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对方如此不断弄鬼?
左手铁杖伸出,向破嗔肩头凭虚点去,喝道:“晚辈弟子,站开了些!”一点之下,发出嗤嗤声响。
黄眉僧眼见弟子抵挡不住,难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动,点向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顷刻之间,两人拆了八招。黄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对方杖长,如此拆招,那是处于只守不攻、有败无胜的局面,眼见铁杖戳来,一指倏出,对准杖头点了过去。青袍客也不退让,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登时僵持不动。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
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阁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身分了罢。”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
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左手比拚内力,固是丝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逼紧,亦是处处针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内力比拚却又处了下风,眼见今日局势凶险异常,当下只有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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