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台阶都不肯下,秦堪对刘平贵很无语。
跳楼殉国多好听,不但高风亮节,收获满朝赞颂,而且也是非常绚丽的一笔政治资本,以后不管刘平贵升了什么官儿,出行仪仗只消打上“跳楼殉国未遂刘平贵”的旗帜,满天神佛都为他让道。
偏偏刘知府还在计较谁推他下楼的细枝末节,目光短浅的家伙!
“是跳楼殉国!”秦堪不得不咬重了语气再次重复,而且目光不善地瞪着刘平贵。
如果这家伙还敢说一句推他下楼的混帐话,秦堪决定立马派出快马追回赴京师的信使,报送朝廷的奏疏取消,改为刘平贵闻敌至大惊失措,逃命时不慎从二楼摔下……
凭心而论,这才是事实真相。
幸好刘平贵脑子摔得并不重,只是间歇性抽风,很快反应过来了。
“好,下官跳楼殉国……唉,惭愧!”刘平贵老脸微红,看来确实有惭愧的意思。
秦堪表示很理解,毕竟逃命逃成了大英雄,稍微有点羞耻心的人都会脸红一下的,刘平贵还能脸红,说明读书人养了几十年的浩然之气没有全部当成屁放出去。
刘平贵老脸红了一下便恢复如常,目光隐隐有几分兴奋的光芒。
跳楼殉国,这四个字写进奏疏,落在皇上和朝堂大臣们眼里有着多么沉重的分量,他比秦堪更清楚,委实是一笔非常浓重的政治资本,可以肯定数月之后,吏部便会传来一纸调令,从此他再也不会在这个危机重重的关外穷壤孤城里终老了。
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杀父之仇都可以原谅,推他下楼这点小事更不值一提了,刘平贵甚至觉得秦堪这一推推得好,摔一下能换来如此巨大的利益,多推几次也无妨的。只要别玩过火,三楼以上刘平贵肯定不会答应了……
复杂地瞧着秦堪,刘平贵长叹道:“秦大人好算计,下官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你为何不去辽阳府,反而中途改道到我这个穷壤小城里来……”
秦堪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刘大人忽然变聪明了?”
刘平贵定定盯着秦堪,叹道:“下官以前目光太短浅了。只盯着义州这块小地方。没有放眼整个辽东,其实当初你来的时候我若仔细想一想,你的来意并不难猜到……辽东之患,不仅患在鞑靼瓦剌朵颜这些异族部落犯边,更患在我大明边镇军制糜烂,辽东都司横行关外一手遮天,钦差大人此行辽东,名为代天巡狩,实则剑指辽东总兵官李杲……”
刘平贵苦笑道:“上月初。李杲诱骗朵颜卫三百余人赴宴,席间动手将其全部诛除,三百多颗人头直送京师以冒功掩罪,这些事情下官自然也听说过的,秦大人此番而来,巡狩是假。收拾李杲,安抚朵颜才是真?当然,秦大人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我义州城,事实上你决定改道的那一刻,便已决定接管义州的军政大权了,对义州卫下手亦是早有打算,所谓钱宪领兵作乱这个理由。呵呵……”
秦堪摸鼻子苦笑,这世上的聪明人并不止他秦堪一人,天下之大,目光如炬的聪明人不知凡几。
此刻的刘平贵表情带着几分洞若观火的味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秦大人,恐怕钱宪不是死在义州城门之下,而是中了你的埋伏而死的?义州地处辽东之南,进可北入朵颜,西可进辽阳都司府,东可入山海关回京师,南可入辽东湾乘海船南下,义州虽小,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对鞑靼朵颜来说,义州太过偏远,并无战略意义,但若换个敌人,比如……辽东都司,那么义州对秦大人的意义可就不一样了,更何况秦大人还新收了整整一个义州卫,李杲麾下总共六个卫所,大人两天之内便收服其中一个,此消彼长之下,李杲覆灭指日可待。”
秦堪脸色不大好看了,刘平贵滔滔不绝的将秦堪的意图全部说了出来,令他有种被人扒光底裤的羞恼,而且扒光他的还是个老男人……
秦堪板着脸冷冷道:“我只听说摔坏脑子的人会傻乎乎流口水,没想到居然这么罗嗦,刘大人难道不知话越多的人活得越短命吗?”
刘平贵叹了口气,苦笑道:“大人误会下官了,下官说这么多,只为向大人剖明心迹,若下官对大人有一丝一毫愤懑怨恚,这番话下官死活也不会说出来的……”
秦堪也叹了口气,握着刘平贵的手语气诚恳道:“刘大人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黑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包括我在内,其实绝大部分人的心里还是很阳光的,你刚才那番话太阴暗了,刘大人应该经常去院子里晒晒太阳的……”
刘平贵皱眉道:“秦大人,下官已把这层纸捅破了,大人何必再遮掩?”
秦堪不答反问:“为何决定捅破这层纸?”
刘平贵冷笑道:“因为大人正在做一件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你也想扳倒李杲?”
“正是!”
秦堪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之色:“……他也把你推下楼了?”
刘平贵:“…………”
…………
…………
“辽东太乱,掌辽东边军的李杲其人如何,相信不必下官多说,大人麾下锦衣卫已将他查得清清楚楚,总之,李杲绝非善类,这些年来抗击鞑子虚弱无力,鞑子走后残杀百姓割其头颅冒功倒是威风凛凛,更遑论他和辽东一众边军将领占田圈地,收商人贿赂而放任他们越过边境,与鞑子交易生铁,火药甚至火枪火炮等军械,那些生铁被鞑子淬炼成刀剑,那些刀剑砍在我大明边军将士的血肉身躯上,李杲这些年造的杀孽何止上万,此人不除,我大明亡国不远!”
刘平贵说着表情渐渐浮上愤怒之色:“下官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满怀一腔报国抱负,大人此次来辽东,下官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秦堪悄然叹了口气。
任何一个时代,总不乏满怀抱负的人,纵然胆小懦弱,庸碌无为,但不能否认这一类人是真心盼着国富民强,永无边患的。
沉吟一番,秦堪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若欲对付李杲,义州我能放心交给刘大人吗?”
刘大人半躺的腰板忽然一挺,拱手揖道:“义州愿助大人进退,如若大人不信我,愿将刘某独子交托大人一并带去辽阳,义州若有丝毫不稳迹象,大人尽管斩我儿首级!”
秦堪放心地舒出一口气,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那就一切拜托刘大人,先前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莫怪……大人任义州府已久,对关外和辽东甚为熟悉,本官此去辽阳,大人可有金玉良言相赠?”
刘平贵想了想,道:“下官有两句建议,还有一句肺腑之言……”
秦堪精神一振,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斜:“先说两句建议。”
“第一句,结朵颜,除李杲,不可两相皆得罪,第二句,辽东都司府无好人。”
秦堪神情一凝,极其郑重地将刘平贵的两句建议牢牢记在心里。
“还有一句肺腑之言呢?”秦堪愈发期待地问道。
刘平贵苦笑叹道:“肺腑之言就是……大人欲收义州之权,其实跟我打声招呼便可,真的不必推我下楼的,摔这一下我太冤了!”
接管义州军政大权后,秦堪仍将义州知府的权力交还给了刘平贵,由他处理义州一应大小政务民事,而义州卫的三千余官兵则与他的仪仗队合兵一处,这样一算,跟随秦堪的钦差仪仗便发展到五千余人的规模。
义州的官场经过这次整肃后,罢官的,流放的,甚至收监入狱的大约二十多人,快马奏报朝廷吏部,请吏部派候补官员补充,如此一来,刘平贵对义州府的掌控力度大了不少。
一切安排妥当,秦堪已没兴趣再留在义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关外清晨的空气里仿佛夹杂着风沙,吸一口气呛人肺腑。五千余仪仗浩浩荡荡启程,告别刘平贵后径自往北而行。
刘平贵出城相送,一直送到十里之外仍舍不得回转,秦堪劝了好几次他还依依不舍。
不是对秦堪依依不舍,而是对他的儿子依依不舍。
没错,秦堪还是将刘平贵的独子带在身边启行了,官场中人的承诺最靠不住,这一点秦堪非常清楚,一个文官虽没有掌兵,但他若想在秦堪背后搞点名堂实在太容易了,实实在在带个人质在身边才最放心。
于是在刘平贵的泪眼滂沱中,钦差仪仗浩荡上路,奔向凶险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