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楚历1009年,二月。
柳枝悄然抽出嫩芽,迎春明媚了春色。
江南大地乒乒乓乓打作一团,第一军、第三军、第五军二十余万“乌合之众”,犹如一匹黑马陡然杀出,平定了第二军赵涣主导的灵武之乱之后,第一次以铁血凶狠的正规军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三大军团齐发,合围杭荃调来的平江防军,第一场双方各投入五万兵力,没有互探虚实,没有保留底牌,直接便是一场明楚自兴业时代之后便少见的一场硬仗!
第一场以第一军险胜收场。之后双方高挂免战牌。杭氏皇族的疑心病,杜嫣不会不知道利用。悄然派出几方间谍,散布“天策神策败于一群乌合之众的人手里就是因为杭荃指挥不当”、“杭慧大长公主血统纯正,应该由慧长公主统兵”、“杭荃算什么,如果不是皇室无人,会选他一个下了天牢的人?”、“慧长公主给他三分颜面,他把自己当什么了”……
之后的事情用不着杜嫣操心。在三月末的时候,与义军对持的神策天策突然发生一阵骚乱,杜嫣在瞭望台上看了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面色冷峻地下达了两个字的军令:“袭营”。
简单的两个字后,是血流漂橹的残酷厮杀。天策神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刚刚结束内斗的士兵慌忙再次拿起武器,阵型未曾结好便遭到了第三军骑兵营疯狂的进攻……人仰马翻!
明楚历1009年,四月十六。第五军追击杭荃残部,穷途末路,杭荃自知不敌,含恨拔剑自刎而亡。
义军再一次迎来巨大的整合,第五军收编杭荃所有残部,整合第六军,共计二十八万大军,掉头火速开往平江防线,抵御鬼戎的大举入侵!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在国之不国、南宁小朝廷朝廷都跑到广南的时候,在江南几部势力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居然有人会无偿地分出这样一支精锐部队,为了民族大义而战。
·····
杜嫣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生活因为杭离的介入而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
她为自己设想过两条路。第一条,封王拜将,游走于权力争斗的漩涡边缘,形成牵制之势。只打擦边球,从来不深入,作壁上观,凭借四十万义军,威震朝野江南;第二条,归顺一方,以压倒之势铲除异己,待功成名就,退隐。了不起她换回女装,谁能猜得到,曾经搅起江南万丈浪涛的一代枭雄杜微,竟是女子呢?
但是只可惜,这两条路,被杭离堵得严严实实了。
“把药喝了。”杭离端着药碗大步走近营帐。
“啊,我不想喝……”杜嫣下意识地就想躲。
“妘小姐的交代……”杭离面色不善地开口,杜嫣脸色刷地一下子垮了下来。
妘小姐的交代,妘小姐的交代。她怎么能忘呢?
算了,认命吧……
犹记得当时:
“你的月事,上次什么时候来的?”
妘氏两朵姐妹花,外加一只小尾巴离开的那天,妘词直接在杭离指导杜嫣骑射的地方拦下了她,毫不遮掩地问道。
杜嫣当时就愣了,脸色腾地一下子就红了。妘氏的小姐真不愧是平朔人,这也能直接问的出口?
“病不讳医,你不觉得你最近身体不对么?”妘词板着一张脸。或者说,妘词平日里温婉,一旦涉及医术,便威严得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哈哈,妘小姐弄错了吧,青龙王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来女人的月事?”杭离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笑道。
杜嫣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在男装啊!不好意思什么?
“妘……”
“不必打马虎眼,”妘词严厉地看两人一眼,像是父母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我是医者,男女还看不出来?你起码三个月没来过月事了,是吗?”
都是聪明人,妘词此话一出,杭离杜嫣顿时眼底暗光一闪。
“妘少小姐,她身体可有何不妥?”杜嫣正要开口,杭离却把她手反着一握,抢先沉声道。
“我不确定。”妘词诚实地摇摇头,“望闻问切,我只凭观她面色,很难看出来更深的东西。杜将军,可否听脉呢?”
杜嫣犹豫地看杭离一眼,杭离安抚地拍拍她,揽着杜嫣的腰往前略微一送,却未曾松开手,“去吧。”
“几个月没来了?”妘词作为医者绝对尽职。
杜嫣脸一红,还是小声道:“大半年了。”她记不清了,反正从苏府逃出来之后就没来过。她还很庆幸,幸好停了月事,不然在军营里,怎么办?
“大半年?”妘词被惊了一下。
同时杜嫣明显感到杭离手臂一紧,疑惑地刚抬头,就对上杭离有些薄怒的眸子,“微微,你想干什么?”
“怎么了?”杜嫣还是很疑惑,去年没稳定的时候,一停三四个月很正常啊。
“你还想不想要孩子?”杭离和妘词几乎异口同声道。
杭离一个大男人,也知道这样基本的常识,顿时就怒了;
妘词一个再好脾气不过的医者,也无法忍受杜嫣这种不拿自己性命当命看的做法,顿时也怒了。
后果就是,在妘词拿过脉以后,大笔一挥洋洋洒洒一下一串串单子,食补,药补,活活想把杜嫣撑死的节奏。杭离在这点上与妘词保持了出奇的一致,严格执行单子上所列的项目,一条不落!
按照当时妘词的话说,杜嫣一个不到十五的姑娘,五脏六腑的毛病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都多,没见过能把自己身体折腾成这样的人!
后来妘词继任平朔之后,对当时一时气恼口不择言的话表示了深深的悔恨。因为无意中出口的一句话,被后来为元武大帝撰写本纪史官们如实记录了下来,成为了平朔妘氏第五十一代家主妘词夫人一生温婉静好形象唯一的败笔。
……
“微微,明日或许就要有结果了。”
自鄢氏与小皇帝携禁卫军秘密“迁都”之后,金家凭借着天策军绝对的武力优势成为了大宁皇朝最“忠心”的臣子。扶持寄情山水诗画的五千岁上位,五千岁是个浪漫的人,兵临城下也继续浪漫着,饮食作对,召集一帮翰林与他一起提高自身素质修养与明楚文学诗画水平。于是金家,当仁不让地取得了摄政之位。
然后,杜嫣就没有压力了,顿时又把矛头转向金家。一条条罪状拉出来,发动党禁、打压寒门、阴谋篡位、陷害重臣……怕什么,鄢家收拾平王府、安国公府、打击柳老太傅、篡位夺权的事情,你金家敢说没参与?从犯?主犯是鄢家?对不起,我现在认准你了!
于是义军的口号再一次高大上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开往京城。
话说岭南的兵呢?岭南的精兵们不适合长阴山脉以北的气候,水土不服,所以在与义军二十个运输大队碰面之后,丢下一地的武器装备,集体拉肚子去了。然后,义军的长官们指挥着从一辆辆空马车上跳下来的士兵们搬运“战利品”,足足捡了两天之后,拉着几百辆满满的大车,浩浩荡荡地走了……
受朝廷任命的监军胡安,愣愣地看着完全不听他指挥的“拉肚子”的士兵们,气得大骂:“冲啊!杀啊!混账,你们……”
他话还没骂完,参将华春来了,“胡大人,依卑职只见……·”华春话还没说完,突然一脚踹出。
“你!”胡安惨叫一声摔下瞭望台,路过的水土不服的士兵们一怔。
“啊!胡将军,您怎么自己摔下去了!”华春惊呼一声。
士兵们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啊。其实,他们忍这个自以为曾经在二王子身边做过事又在京城度过金的人已经很久了。背主的人,还有脸回岭南?好了,继续去库房领武器,穿两层铠甲如何?省的来回再拉一趟肚子了……
胡安,我们三王子已经忍你很久了……华春拍拍手,朝亲兵吩咐一句好生安葬胡监军,悠然得走下瞭望台,完全忽视了还在呻吟着救命的胡安……
于是监军胡安,是这场岭南精兵对战义军的大战中唯一牺牲的勇士。但是后世对此表示很不理解。这场战争,究竟是伤亡太大没有据实记载呢,还是在内部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连文职的监军都战死了,那得是多惨烈的大战……
……
“微微,明日或许就有结果了。”接过杜嫣一饮而尽的药碗放下,杭离半揽住杜嫣,轻轻一叹。
杜嫣瞪着他,不说话,指着嘴,苦死了!
杭离哈哈一笑,拿过一碟蜜饯来,“给。”
杜嫣拿过一颗含着,含糊不清道:“你父王那边有消息了?”
“有了,南派一众世家与清流寒门轮番弹劾金家,他们就要顶不住了。”
杜嫣长长一叹,“终于要结束了,围了几个月的城,再这么耗下去,我就攻城了!”
“哈哈,这可不行。你若是攻城,可就坐实了你反军的罪名,还怎么……”
杭离突然意味深长地住口,杜嫣眼睛一闪,迷惑道:“还怎么什么?”
“还怎么嫁给我!”杭离忽然大笑,爽朗的笑声飘出营帐。
杜嫣脸色一红,伸手推他,“胡说什么,外面有人!”
“微微,我说的是事实。”杭离笑着没被她推开,反而抱得更紧,“一年了呢。”
杜嫣一听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动了,舒服地倚在杭离怀里。郊外,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唱。是啊,一年了,从涴州茉凌江畔的狼狈相遇,到半年前的重逢。彼此不遗余力的相助,倾心相待。杭离的确如他所言,让她信赖,让她能安心地依靠。
以“木先生”的身份隐于第一军中,教她骑射、武艺,布阵、兵法,为她出谋、划策。为她奔波周旋在义军与岭南之间,源源不断地为她提供着所有的后勤需要。几场大战,有杭离鼓励她、支持她,引导着她一点点完善作战计划……
她帮助杭离,一张张默出来京城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秘闻要闻,竭尽全力以助岭南、杜氏争取到更多的势力支持。
想着,杜嫣不禁微笑了起来。这难道就是“苦尽甘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想什么呢?”
“在想,你父王能接受我吗?”
“为什么这样想?婚事上,我父王一向随我们的心意的。”
“但是我的出身啊……”
“哈哈,微微,你想太多了吧。你是杜氏的义女,是几十万大军的元帅,这样的出身还不够?”
杜嫣看着杭离,眼光柔柔的,像被灿烂的阳光晒得温暖的清泉,“杭离,谢谢你。”
“见外!”
……
火光摇曳,浓密的树冠上知了声不歇。这个夜晚,如此美好。
明楚历1009年,七月十八。
被义军围困了两月之久的南宁京都启城,一声沉重的吱呀声,护城河的吊桥放下,杭氏宗亲岭南王,出城亲迎义军。
成王败寇,曾经顶级的北派世家金家,就此沦为阶下之囚,彻底消失在历史之中……
六十万义军就此归顺朝廷,独立编制,由于义军兵士多着青色,便号为青衣军。
六十万青衣军,是朝廷最强的军队,或者说唯一称得上规模的正规军。可以说,只要杜嫣想,她随时可以自立为帝。
但是没有。归顺朝廷不久,杜嫣,杭离,岭南王,杜温信等人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谈。之后,青衣军发布了三条震惊世人的消息:
第一,青衣军大裁军。平江防线上的第五军独立建制,号为平江防军。只保留原第一军、第三军精锐军团,其余二十余万大军,由朝廷统一安置,解散。
第二,青衣军大元帅杜微,是个姑娘!女的!
第三,青衣军大元帅杜微,被杜氏认为二房义女,不日嫁于岭南王子杭离!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民间的小道消息更多,纷纷对此从不同角度做了无数种揣度分析,一夜间衍生出无数种版本。
但是无论版本有多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何况是手握几十万大军的大元帅?
“岭南世家,有意见的,告诉林涛,带上象兵营去解释解释。”
杜嫣掀起纱帘进来的时候,就听到了杭离无比随意的一句话。不知为何,杜嫣忽然想到了几百只大象齐齐从一座缩小的富丽堂皇的府邸上踏过去的场面,她想笑。
“微微,”杭离转身,看见杜嫣倚在门边上笑意盈盈得看着他,一身浅绿的衣裙衬得人越发窈窕。杭离眼睛一亮,“微微?”
“不认识了?”杜嫣眼睛弯弯的,笑眯眯的。
“惊艳!”
“这是你第一次见我穿的像个女子吧?”杜嫣眨眨眼,忽然想到,涴州的时候她一直穿着杭离的衣服,后来军营里女扮男装,归降以后不是戎装就是官服,好像,好吧,她实在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未婚妻。
“你才意识到?”杭离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杜嫣有些羞愧,眼睛亮亮的,商量着开口:“那我以后补回来?”
“说定了!”抢着出声,好像生怕杜嫣反悔。
杜嫣轻笑一声,看见魏小五被杭离一个眼神撵下去,问道:“岭南世家怎么了?”
“呵,说你不是岭南的姑娘,”杭离轻哼一声,“还不是害怕你么。”
杜嫣也笑了,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些贵族们忌惮的一天呀,“你呢?”
“我?”
“嗯。你想啊,从古至今,冰月夫人,汐月娘娘,珑玉王后,景裕皇后,还有依海的那位,”杜嫣点头认真道,“娶了他们的男人好辛苦啊,一辈子都得洁身自好呢。我想,我肯定也是这样的。你若敢动歪心思……”
“天地良心,微微,你想的太多了吧!”
“万一呢?”
“你就带着青衣军灭了我,行吗?”
“你说的!”
“对,我说的!”杭离无奈道,“我说过,要纠正你错误的观念,我会用一辈子时间让你相信。”
“嗯。”杜嫣轻轻答应一声,这次,她愿意相信。
“微微,”杭离忽然又道,“你的名字已经记入杜氏族谱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二舅舅的义女了。”
“嗯。嗯?”杜嫣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现在还怀疑我是珃儿么?”这个问题,她已经解释了许多遍了。
“不了,”杭离摇摇头,“开始以为你在逃避的,不过现在,我相信你不是。”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杜嫣眼神一闪,“也不好奇我是谁么?”
“好奇。”杭离承认道,“但是我知道,你不想说,一定是很不美好的经历。微微,我不会逼你,什么时候你想说,就告诉我。不想说,我一辈子也不会问。你是我的微微,你我的缘分,从茉凌江畔开始,以前的,没有意义。”
……
在京城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太子与太子妃的婚事的时候——是的,太子与太子妃。年轻的寄情山水诗画的大文豪皇帝觉得他识人不清,受了金氏佞臣的蒙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所以把皇位禅让给了德高望重、力挽狂澜的杭氏宗亲岭南王。
有不服的么?站出来,给青衣军大元帅、岭南王既定的儿媳瞧瞧?于是反对的声音瞬间销声匿迹了。
至于长子杭震?他在朝堂上突然抽风,嚷嚷着什么神仙粉,那副着魔似的吓坏了不少人。所以,这样身患“隐疾”的人,如何能继承大统!
就在杜嫣和杭离的婚事被紧锣密鼓地筹备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广南。天气潮湿闷热,透不过气来似的,压抑的难受。
芭蕉叶翠绿欲滴,似乎是这仿佛只剩下灰与白的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鄢霁盯着从北方传来的密报发呆。杜珃,杜微,或者……杜嫣。
呵呵,她果然没死啊,果然是长大了,果然够狠心绝情,堪当大任!果然是一块璞玉,只是最后让她绽放出惊世华彩的,是那个岭南的杭离……
“少爷,所有痕迹已经清理干净,姑娘的出身,不会再有人打听的到。”
封朗也长大了,不再是藏在树上荡下来的圆脸少年,沉稳、踏实。
“嗯。”
杜嫣啊,从今往后,我便再也不亏欠你什么了。
“准备,回烟族。”
……
没有人知道逃窜到岭南的鄢氏发生了什么,属于一个家族的秘辛,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曾经传说中“雅盖柳玓,才比穆青”的鄢四少爷,就此悄然沉寂……
明楚历1011年,逃窜到广南的南宁最后一位帝皇,崩。死因不明。
太子杭离率二十万青衣军攻广南,次年一月凯旋。为什么是太子?青龙军的元帅不是太子妃杜微么?这个问题嘛,因为太子妃怀孕了,所以出战的事情,只能由太子代劳了不是?
就此,江南大地再一次重归统一。幸而,最担心的混战,来的迅猛,去的也平静。后世有人这样说:这是一场爱情,拯救了明楚。
……
明楚历1020年,皇后杜微率八十万大军,北上攻打鬼戎。第三次北伐大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九年的准备,此次北伐大战进行的十分顺利。明楚历1023年,杜微凯旋而归。
“杭离,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