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卿尘等人在建晟侯府里休养了几日,期间,隋御没有再过金甲坞中探过他们。
每日到了用饭的档口,水生便会领人提着春槅相送过来。嘎饭香酒样样不少,但又不过于铺排,火候掌握的特别恰当。至于外敷草药、内服药丸等,凤染那边也顿顿不落地递来。
侯卿尘的伤势好了不少,和小袁二人坐在金甲坞门前的石阶上透风。
小袁望向垂花门里端,咕哝道:“尘爷,这建晟侯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你觉得呢?”侯卿尘侧眸,看向十八九岁的小袁,莞尔一笑。
“我哪里能看出来啊?在外趴了那么多天,还以为这侯府里别有洞天呢,如今进来了却发现普通得很。不过……”小袁敲了敲自己的膝骨,佩服地说,“能让这事儿瞒天过海,他不简单哪。”
“清王府树倒猢狲散,清王造反是事实,想翻案已绝对不能够。且满门抄斩,你我皆是清王府余孽。如今苟活,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知道~”小袁拖长了尾音,说:“要么隐姓埋名,躲到穷乡僻壤里了此余生;要么就是依附建晟侯,或许咱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第二条路,咱们也行不通了。”侯卿尘拍拍小袁的肩膀,忽地泄了气,道,“小少爷已死,我们再没有主子。你们和我状况不同,你们说到底在清王府里谋事不过是一份糊口差使,而老清王对我有养育之恩。”
“尘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小袁心下百转,仿佛眼前这最后一根稻草也要断了。
“听我说……”
侯卿尘抬臂用袖口擦了把虚汗,他的身子还没有痊愈。大腿上的伤处,在这炎炎夏日里愈加难合,总有汗水会浸入其中,令他倍感疼痛。
“我和建晟侯之间的纠葛,与你们没有干系。我寻个机会去求他,与你们每人一些银两,他总会给我这个面子。待你们拿了钱,就离开这里。从此清王府、建晟侯府的一切都与你们再无关系。忘记曾经的一切,寻个地方好好活下去吧。”
小袁兀地站起来,带着哭腔道:“尘爷,我们哪里有家?哪里有退路?我们只能跟着你啊!不管留在这里是对是错,我们都愿意追随你的。”
“这是怎么了?”凤染从西角门方向走进来,宁梧跟在身侧搀扶着她,“打进门便听到袁兄弟在叫唤,可是侯府哪里做的不合心意?袁兄弟大可来与我说,我定掀了那人的皮!”
小袁忙地扶起受伤的侯卿尘,二人冲凤染弯腰行礼。侯卿尘恭顺地道:“府中众人待我们都很好,哪有不合心意的事?多谢凤夫人关心。”
凤染瞧今儿风和日丽,便去县里朝晖街上买了不少特色凉饮,送到苗知县府邸里。和王夫人闲话一时,复才归来。她知道,隋御这两日有意晾着侯卿尘,遂提着帕子掩唇笑笑:“那便好,都是自家人,侯兄长千万别客气。”
言罢,凤染朝他略略福了福,已转身踏入垂花门里。侯卿尘趁势追上来,低声道:“凤夫人,不知这两日侯爷可得闲儿?我……想见见侯爷。”
宁梧的余光削在侯卿尘身上,令侯卿尘立马察觉出一股子杀意。
凤染停身转首,说:“侯兄长真是难为妾身了,侯爷日日做什么忙什么,哪里轮得到向我报备?”
侯卿尘来府已有几日,就算他是个傻子,也能瞧得出这建晟侯府里里外外由谁说的算。凤染现下这么说,只能证明隋御暂时还不想见自己。
侯卿尘面露难色,他再次放低姿态,躬身揖道:“还望凤夫人可替在下支会侯爷一声。”
“尘哥!”隋御霍然从霸下洲里走过来,朗声笑道:“尘哥可随时来见我,是哪个不长眼的阻了尘哥的路?”
“给侯爷请安。”侯卿尘拉着小袁行了礼。
“小少爷的后事已准备就绪,尘哥择个日子,咱们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全凭侯爷做主。”
隋御凤眸一挑,对凤染暖声说:“那就有劳娘子去翻翻黄历,尽快了结这件事吧。”
“今日就行。”凤染瞟了眼侯卿尘,“我晌午出门时已瞧过黄历。”
“也好。”侯卿尘欣慰道,“那就今晚吧。”
“我们选了县城南面的一处小山坳里,恐日后都无法祭拜。”
“无妨,无妨。让小少爷入土,总比被人抛尸的强。”
旋即,隋御已和侯卿尘商定好细则。凤染便和其他人一并退下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阿御,这两日我想了很多。”二人沿着抄手游廊慢慢散步,“能给我些盘缠么?我想将小袁他们安顿好。他们与清王府没有多深的感情,从你这里离开,出去也绝对不会乱说话。”
“尘哥呢?”
“你肯留我么?”
“尘哥,你来投奔我抱得什么目的?”
“我……”侯卿尘五指一甩袍服,便给隋御跪了下去,“来投奔你之前,小少爷还没有死。我确实想借助你的力量,辅佐小少爷成人、复仇,以报老清王多年的养育之恩。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如今是个什么状态,但我想你只要肯收留我们就行。”
隋御负手垂眸,凝视这位落拓不堪的兄长,一时心潮起伏。
“我既是清王府的人,清王府对你做过什么,就等同于我对你做过什么。当初在你落难时,清王府不仅没有伸出援手,还在背后釜底抽薪出卖了你,如今你怎么对待我们都不为过。来到你府当晚,意外发现你的双腿已能站立,我担心……”
侯卿尘字字诚恳,想以此获得隋御的信任。他知道隋御已给自己颜面,要是自己再不真挚相对,就真辜负了他们俩前些年的情谊。
“我担心你已通敌东野,又或者已和地方上有什么勾当。沿侯府朱墙立起的一排排参天大树,府院后面那百亩良田,还有那些矗立起来的哨亭。阿御啊,我不知道你已变成什么样子!”
隋御想听到的也就是这些了,他终于逼出侯卿尘的心底话。他单膝跪地,与侯卿尘平视,郑重道:“尘哥,如今小少爷已过世,你以后到底作何打算?为清王府还是为自己?”
隋御沉默不语,这是他还没有想好的问题。
“你想好了旁人的退路,那么你自己的呢?”隋御凤眸深敛,侧头问道。
“阿御……你……”侯卿尘抬眼望向他,“你真的长大了。我虽不知你到底在盘算什么,也不知你的企图是什么,但我明白,如今的你已经重生。”
隋御将侯卿尘扶起来,道:“尘哥,阿御无能,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劲。整个侯府皆由我娘子内外打理,而我只是个苟活在这壳子里的一只折翼兽。”
宁梧跟着凤染站在西正房的窗子前,虚虚地往垂花门外看去,其实那里并不能看到隋御和侯卿尘的身影。
“宁梧。”凤染轻扬嘴角,说:“你说人在什么时候心最软?”
“夫人是担心侯爷感情用事?”宁梧靠近凤染,低首说,“侯卿尘属于名不见经传的那种人。此人作为清王府里首屈一指的谋士,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实在不知是好是坏。”
凤染来了兴致,转过身笑道:“你连他都听说过?”
“夫人,我当初走江湖,消息难免灵通些。”宁梧上前扶住凤染,将她送到罗汉榻上坐定,“我没有去过黔州,也是这两日仔细回想,才想起他这么一号人物。他是老清王一手培养出来的家臣,好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天文地理无不通晓,且为人低调谦逊。”
“瞧得出来他气度不凡。”凤染认同道,“几次相处下来,确实滴水不漏。范星舒机智却不够沉稳,郭林、安睿又都是武士。侯爷身边是缺少一位这样的谋士,这也是侯爷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的原因吧?”
“按说老清王留给清王殿下这样一位妙人,若他能得到重用,清王府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正是因为他被清王排挤出来,才侥幸逃了一命。只是他和清王府的渊源太深,而咱们侯爷已自立山头。”
“这样吧,我去说,留他们先去后面种地。”凤染思量再三,道,“多观察一阵再下定论。”
“夫人不打算放那几个小卒走?”
“就算我肯放,你们肯放过他们吗?”凤染抿了抿唇,说,“若他们没发现侯爷的秘密还好,如今已知侯爷双腿痊愈。他们其实没有路,不是为我所用,就是被我所杀。”
宁梧露出赞许的目光,她没想到凤染能进步的这么快。几个月之前,她还因为隋御推自己去康镇那里“送死”而于心不忍。但她也明白,凤染让几个小卒留下来种地,已是变相拯救他们。
晚夕用饭时,隋御不断地往凤染碗中夹菜。凤染已快吃不过来,嫌弃地道:“你要干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向你献殷勤还挑时间和场合?你问问他们谁不知道?”隋御向旁一瞥,水生邓媳妇儿等人纷纷把头扭到别处,装作没有听到他们夫妻俩的对话。
隋器也乖乖地低头吃饭,吃饱了便唤紫儿带自己回房温习课业。
“那你这是干啥?”凤染不解,微眯了眸子,“难不成你又打算管我要钱?后院的活儿先放一放,工程不急于这两日来做。”
“留尘哥他们去跟李老头种地吧。”隋御言语里带着一丝歉意,“我只是觉得这些人又划到你手下,让娘子怪操心的。若一个月后风平浪静,我便选择彻底相信。”
“看来真有心有灵犀这回事啊?”凤染故作惊讶状,“我心里想什么侯爷全知道呢。”
隋御索性揽过凤染的腰肢,抵着她的额头宠笑道:“娘子,你不用这么给我找台阶下。要是让我感觉太良好,以后我会骄傲自大、得寸进尺的。”
“我懂了,侯爷喜欢被虐。”凤染努努嘴,“既这么着,我就要问问你了,大器这两日没有先生授课,你可有盯紧他的课业?这是谁分内的事?侯爷是不是手心痒痒想挨戒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