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染敛眸忙笑,思忖隋御到底把这个难题抛到她手里来。她与隋御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了,知道他甚少表态,但仅有的那么几次绝对称得上干脆利落。
决定遣散走建晟侯府众人时是,决定暗暗自戕是,决定重新振作起来更是。凤染到现在依稀记得,他是如何差遣金生回雒都做事的,那些早在他来锦县之前就铺好的后路,她到现在都觉得很高明。
隋御唯一一件犹犹豫豫反复无常的事情,便是对待凤染。最初逼她和离,后来撵她回雒都,变着法地挤兑、强迫她。然而……如今却老担心她带着大器跑了。
凤染撑案起身,一袭葱倩色花软缎长袄把她映衬的格外净白。她抿动檀口,不动声色地反问说:“侯爷之前不是已做过打算?”
之前准备撵宁梧离开侯府,是只听过她的片面之词,现已从金生口中得知到另外一面,自会思量地更加周全。
这个道理凤染心里明镜。
“可我想知道夫人的想法。”
隋御绕过案几来至凤染面前,再不是弯腰屈腿行走的他,在凤染面前显得异常高大。他离凤染很近,近到让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些许檀香混着点汗液的味儿,令凤染第一次觉得他像个武将模样了。
金生等人在身后纳罕,他们不是不清楚隋御能重新站起来,侯爷夫人在背后出过多少力。但让她主持侯府中馈还不够么?那不就是作为正室夫人该有的最大权力么?
可主子现在征询她的却是“男人的事”,这轮不到让夫人拿主意吧?让凤染时刻在侧听着,算侯爷对她最大的尊重。
凤染能从他们异样的眼光里猜出一二,哎,这该死的男尊女卑的世道,他们哪里知道她是穿过来的呀。
她亦没奢望隋御能真正懂得自己,顿了顿,说:“侯爷是怕我容不下她吧?”
此言一出,金生等人无不震诧,他们夫妻俩打得是什么哑谜?
凤染瞧隋御没有让他们退下去的意思,索性开心见诚,道:“侯爷老早就想招募些能人入府。尤其郭将,巴不得明日就能重拉起一支家将队伍吧?你们心里清楚,光靠咱们府上现有的这点人手,真来几个刺客潜府行刺,根本顶不上多少用处。”
凤染瞥望一圈众人,最后把目光投向隋御身上,“宁梧不是个好人,甚至可以说她是个魔头,但你想让她为侯府所用。”
隋御唇边慢慢勾起笑意,他就知道凤染最能懂得自己心思。这是一场豪赌,好结果是让宁梧为侯府效力,下策才是撵她走,杀了她。
“眼下金哥儿身在府外,水哥儿和郭将也要常常外出办事,荣旺他们身手一般,还得操劳深宅里的杂七杂八。”
“侯爷三思,江湖杀手有什么道义可讲?”金生据理力争,“她说那些人不是她杀的,怎么能够证明?我们包庇她,总有一日会让盛州、雒都那边查过来。”
没轮到隋御启唇反驳,又是凤染笑道:“侯爷双腿治愈的消息,迟早都是瞒不住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得更久一点。侯爷是宁梧的救命恩人,他想赌一把人性,他觉得杀了宁梧很可惜。”
郭林觉得凤染和金生说的都挺有道理,只好瞅向一直没怎么言语的水生。
水生的心思最为缜密,比大家又多想到一层。主子不杀宁梧,应该是对那不翼而飞的巨款产生了兴趣。那是一笔不义之财,让它们落到雒都那些贪官手里挥霍,还不如想法子夺过来。
留下宁梧就是留下一条后路,隋御在为以后打基础。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夫人尝试种田、经商这种正路子固然重要,但实施起来很漫长,能不能成功还得两说。
主子没有点破这层纸,水生便不会挑明。这只是他凭借对隋御的了解,猜测出来的而已。
“小的觉得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水生折了中,笑道,“宁梧伤势严重,没有一俩月下不来地,要把她身子彻底养好更得一年半载。不如我们再等等看?”
“水哥儿说的在理。”凤染赞同道,“侯爷,妾的眼里是容不得沙子,但得分地方、分事情。”
凤染点明隋御,于公可以留下宁梧,她不会阻拦。但他要是和宁梧之间发生点什么私情,才是她不能够容忍的。
“那便这样。”隋御拍了板,“金生别这么冲动。”
金生提着一口气咽回去,还是觉得这个决定太过危险,杀手怎么能有真情实感呢?主子莫不要判断错误,这可关系到一府院人的性命。
他表面没有再说什么,临离开前却揪着郭林水生,还有荣旺胜旺他们,一个劲儿地叮嘱,要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
金生一连疲惫多日,隋御没有让他多待,便催促他赶紧回延边街米铺歇息。他是今早晌午前后回到锦县上的,那时水生已在米铺里待了一会。
芸儿打一见到水生就开始哭哭啼啼,先是搬离建晟侯府,让她和凤染主仆分开;新婚没有几日,金生又匆匆地赶往盛州去。新开张的米铺在僻静之地,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顾客登门,谁成想这几日却忙得脚打后脑勺。
天天都有人来米铺里买稻子,慌得芸儿日日和丫头小厮们点数小库房里还剩多少库存。起初还以为是他们卖的价格过低,次日又往上抬了一点,结果还是如此。
芸儿这才觉得不对劲儿,本打算把这边的情况往侯府里递个信儿,锦县偏又下了场雪。延边街离建晟侯府有些绕远,雪路上马车不好走,便耽搁两日,想着积雪稍微化一化,再差小厮顺意过去。
顺意没等去侯府呢,水生已先赶过来。芸儿向他倒出一肚子苦水,直到看到水生替凤染带来的那些体己物件方破涕为笑。
芸儿一面招待水生吃喝,一面把米铺和另外几家店铺的近况跟他诉了诉。
水生了然于心,正安抚她不要担心金生安危时,门外遽然传来马蹄和嘶鸣声。
金生回来了,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俩顾不得亲密,金生又赶着和水生共同回府。芸儿随他们走出街门,她也特别特别想回侯府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跟侯府有太明显地往来。
凤染从水生那里陆续得知了外面情况,更加确定自己和隋御的判断是正确的,饥荒马上就要来临。不知两国会怎么应对?苗刃齐会开官仓放粮么?凌澈那边又会如何解决呢?
冬季的白日很短,凤染没觉得过去多久,外面又已天黑。
邓媳妇儿陪着她走进后院厨房,凤染有好久没亲自过来了。
厨役正用春槅盛着各院吃食,见到侯爷夫人进来,忙地打恭作揖:“给夫人请安。”
“荣旺呢?”凤染弯眸笑笑,问道。
“荣哥儿在里间那小炉子上煎药呢!”厨役向后方指去,“以前单是侯爷一份儿,如今又多了那宁姑娘的,时间便耗费许多。煎药是大事,小的们平日不敢上前添乱。”
“好,你们忙。”
凤染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吃食味儿,又想起去岁她和芸儿在厨房里忙碌的日子。
邓媳妇儿先一步走过去,替凤染掀开帘子,引她走进里间。却见荣旺正聚精会神地给小炉子扇风,“这药熬多久了呀?”
荣旺蓦地仰起头,瞧见是凤染来此,赶紧抹了条干净的长凳,“夫人坐。”他瞅向小炉子,估摸说:“还得再过一刻钟的时间吧。”
邓媳妇儿麻利地拿出一剂药送给荣旺,又一声不吭地退回到凤染身后。
“夫人这是何意?”荣旺身子一凛,以为凤染要给宁梧暗中下毒。
“给宁姑娘下点猛药,要她好的快些。”凤染已坐到长凳上,“胜哥儿的胳膊怎么样?这两日事多,我都没顾得上他,到底是为着我受了伤。”
“托赖夫人平日里配的那些伤药,敷上去立马奏效。胜哥儿早没啥大事,如今他借口受伤,在房间里偷懒呢!”荣旺玩笑说道,已把手中的剂药放入砂锅里搅拌开来。
“汤药好了以后,给邓家的便是。”凤染吩咐道,“我们顺道带回去,你好去吃口热乎饭。”
“怎敢劳烦夫人。”
“宁姑娘现下是关键时期,汤药马虎不得,荣哥儿多费心。”
少焉,凤染主仆提着两份儿汤药一并回到霸下洲。凤染先端着一份儿去往西正房里,宁梧正在紫儿的帮助下吃着饭食。
“宁姑娘觉得身子可好些?”
凤染使了使眼色,邓媳妇儿便拉起紫儿走出暖阁。
宁梧像是察觉出什么,不停地往嘴里大口大口塞着饭吃。凤染觉得自己没啥大家闺秀素养,平日里吃东西很是随意。可看到宁梧吃东西的样子,还是有些呆愣住了。
“你慢着点吃,我们府里没甚么大鱼大肉,但足够你能吃饱。”
“我知道今儿府上回来人了。”宁梧使劲儿地咀嚼,含糊不清地说,“想必是商量要拿我的命吧?今儿这顿是不是我的上路饭?如果是的话,麻烦再给我烫壶酒,管怎么别做饿死鬼。夫人不会不知,酒壮怂人胆。”
“你怕死?”
“不怕死的话,何故一路从盛州逃到锦县来。”
“我以为杀手不会怕的。”
“以前没得选,其实我想做个好人。”
凤染觉得这话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宁梧是准备卖惨么?
“没人会杀你,你是侯爷与我费尽力气救回来的。我倒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隐姓埋名,从此留在我们府中。”
宁梧手中箸筷兀地跌落下来,“你们要留下我?我除了会杀人,什么都不会做。”她忍着身上剧痛,突然抬手扼住凤染的喉咙,狡邪地眯起眼睛,“夫人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我手指再稍稍用点力,你就可以彻底闭上眼睛。”
“你试试看?”凤染没有畏惧,飒笑道,“我死,你必死;我活,你才能活。你喝得每一滴药都经由我的手调配,你猜我有没有在你药里下毒?”
“最毒妇人心。”宁梧缓缓放开她的喉咙,“你比我狠。”
凤染理了理衣衫和发髻,眉梢微挑,说:“我心善,你慢慢品。”
宁梧颤巍巍地挪回身子,狐疑地道:“我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一旦被仇家找上门,你们整个侯府都得跟着遭殃。”
“哦?你以为我家侯爷永远翻不了身?”凤染伸指揩了揩耳边碎发,“咱们可以互相成就,你要不要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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