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帝乃是前朝宗室,作为临江王嫡长孙的他本来也能捞个王爵的,却因为临江王宠妾灭妻打小在庄子上长大,原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却没想到他到了庄子上不过两年便发生了永熙之乱,草原上的辽人大举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地攻破了国都雒阳,将未及逃走的皇室屠戮殆尽。
彼时宣武帝不过一个十岁的少年,幸而有高祖文皇帝护着才平平安安长到了十五,高祖山陵崩后文信皇后领着两人打拼下来的势力继续发展,在宣武帝二十岁的时候收复了旧都雒阳,后来文信皇后将兵权逐渐移交给了宣武帝,自己退居幕后,帮宣武帝坐镇后方,母子两人配合着一步一步将辽人打回了草原。
正因如此,宣武帝对文信皇后极为敬重,文信皇后因为年轻时的经历极为反感违背礼制之事,故而宣武帝践祚之后极重礼制,曾言“礼法,国之纪纲。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先后编撰了《大齐集礼》《孝慈录》《宣武礼制》《礼仪定式》《诸司职掌》《大礼要义》《皇朝礼制》《大齐礼制》《宣武礼法》十余本礼书,礼法之繁琐,过前代远矣。
至于文信皇后因为自身的缘故致力于提高女子地位,更是对皇室“立嗣以嫡,不论男女”的祖训极为推崇的事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谁让前代女帝多贤而男帝大都平庸呢!
事实如此,宣武帝便是不乐意也不得不延续了这条祖训。
或者他应该感谢一下他那位不靠谱的阿翁才是。
子矜一路胡思乱想着
“世子、世子妃,还请止步。”带路的内侍小声提醒道。
“多谢。”子矜朝那内侍颔首一笑,撩起下摆便规规矩矩地跪到了奉天殿的阶前。
苏言蹊愣了愣,也跟着子矜跪了下来。
“世子且稍候,奴婢告退。”那内侍一礼之后便退了下去,偌大的奉天殿前一时只了剩下子矜二人。
子矜这个婚期选的不巧,婚后第一天正赶上十日一次的大朝,宣武帝每次大朝都要从早间持续到近午,若是宣武帝一直不回奉天殿,两人怕是要在殿前跪到午时了。
若单是子矜还好,她打小就被燕王摔打出来了,跪上两个时辰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消歇上一晚便又能活蹦乱跳的,可苏言蹊不同,虽是男子却从未习武,说是个文弱书生也不为过,若是真跪上两个时辰只怕两条腿都能废了!
子矜担忧地看了眼跪的笔直的苏言蹊,心中颇为懊恼,怎么就选了这么个日子。
只盼着陛下能早些下朝了。
然而,宣武帝依旧是宣武帝,一旦处理起朝政便再也记不起旁的事了,更何况今日的大朝委实称得上一句激动人心。
泰安殿广场
阳光正好,微风和煦,是个适合搞事的好日子。
“陛下,臣有本奏。”
继户部日常哭穷,是御史的日常弹劾,虽说这事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但今日这弹劾还是让人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来。
究其原因,是宣武帝的反应太过奇怪,以往每到此刻,宣武帝虽说不是极为不耐,兴致却也不高,可今日他竟一反常态的说了句“爱卿且讲。”而且听声音还略带急迫,当真奇了?
别问这满朝文武都怎么听出来的,陛下平日里可是都只有一个字——“讲”。
任凭朝臣们的心思如何百转千回,李林也是感受不到,他在得到宣武帝的允许之后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臣欲以死谏君,弹劾齐国公常顾常瞻道十一大罪!”
如同在油锅里浇上凉水一般,朝堂之中一片哗然,指责者有之,赞成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沉默者有之……
宣武帝坐于高台之上将百官的姿态看的清清楚楚,半晌才道:“这话倒是新奇,齐国公深得朕心,你的意思是朕信错人了?”谁敢说朕错了?
“臣不敢。”李林拱手为礼以示尊崇,“齐国公有大才,陛下爱其才而重其人,此为明君之治,然常瞻道仰仗帝宠肆意妄为不思报效,是为不忠,此乃顾之过也!”
对,没错,陛下看中的是齐国公的才华,而臣要弹劾的是齐国公的德行,这两者并不矛盾。
宣武帝圆满了,看了眼站在武将之首神色如常的齐国公,眼底一片阴霾,沉声道:“你且说说这十一大罪都有什么。”
“臣遵旨。”李林又是一礼,手执笏板朗声道:“其一,擅拔将校,广布私恩其二,黔刺军士,不尊陛下“善抚士卒”之令;
其三,私蓄庄奴假子数百人,与限奴科条相背;其四,乘势渔猎,大发横财;其五,强占民田;
其六,侮辱官员,捶逐御史;其七,早年征辽人旋师时,匿没驼马珠宝财物无算;
其八,夜度喜峰关关口,纵兵捣毁边卡入关,坏我大齐边防;其九,前朝公主,招致遗民不满;
其十,远征辽人大胜后,陛下特为其赐宴,顾行止轻傲,对上不恭;其十一,居功自傲,收拢旧部家将,阴谋伏甲为变,意欲弑主暴乱。”
最后,更是杀气十足的一句“臣请斩顾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臣之戒!苟臣一言不实,甘请显戮!”
出乎意料的,宣武帝异常平静,“瞻道,你有何说法?”
“陛下,臣不知从何说起。”常顾从容出列,镇定道。
“那便从头说起。”宣武帝一手轻点案桌,象征着天子的十二旒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李御史与臣不和乃朝中众人皆知之事,臣本以为臣妻弟已死,两人恩怨亦将烟消云散,谁知李御史还是恨上臣了,以至于如今竟挟私报复!”
这就是在否认了,将李林的弹劾归为挟私报复,先从根本上否决李林弹劾的正确性。
李林自幼被兄长抚养长大,与其兄感情甚窦,可是他的兄长却因为得罪了常顾的小舅子被外放任官,死在了赴任的路上,李林多次上书弹劾齐国公都被陛下驳回,两人因此结怨。
“更何况,李御史只言微臣有罪却无一证据示人,”常顾悄悄瞄了一眼阶上看不清表情的宣武帝,强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接着道“还请陛下明察!”
“卿所言有理,”宣武帝语气平静,说不上是信了还是未信,“李卿可有证据?”
“回陛下,有。”李林话音刚落便听得常顾厉声道:“陛下!臣……”
“先听李卿说完。”宣武帝声音不大却极为威严的打断了常顾的话。
李林也不多说,只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奏折并几页纸,道:“此为被常顾施以黔刑的军士的证词和常家购买田宅的契书,据臣所查,常府于京畿、江南、豫中一带广购田宅,强取豪夺之下共得上田千余亩,多数不及市价五成,更有甚者,不及十一!”
宣武帝粗略地翻了翻奏折,看着上面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心火顿起。
好!好一个功勋卓著的齐国公!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孤臣!一个身在中枢武将,竟能和地方上的文官搅到一起,三千五百石的俸禄还真是配不上这份本事!
“常瞻道,你还有何话说?”宣武帝目光狠厉,紧紧的盯着常顾,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陛下,”汗水顺着常顾的额角流下滴到地上,声音依旧不见慌乱,“李御史所说的乃是少数几家急于用钱的,臣家中之人会压价实为人之常情,李御史之言怕是有以偏概全、欺瞒陛下之嫌。”
“不知悔改!”
宣武帝抄起案桌上的奏折一股脑砸到常顾面前,看着常顾恍若未觉得样子更是一阵烦躁,不自觉地抬手想要揉太阳穴却突然把手放下,对李林道:“你接着说。”
“是”李林从容一礼,“臣曾潜入常顾翻修后的祖宅,其中雕梁画栋、金砖铺地,各种珍玩不一而足,煌煌大厦,比肩宫室,其正房屋脊之上竟有脊兽九只,与陛下同制,足见其用心险恶!”
“来人!”宣武帝怒极反笑,眼中杀意毫不掩饰,“取朕的鞭子来。”
“是”
随着内侍的离去整个广场都陷入了一阵可怕的寂静。
宣武帝说的鞭是他的九节鞭,长四尺,用来打人极为趁手,一向是收在奉天殿里的,那内侍一路急行,生怕回去的晚了被宣武帝迁怒,谁知刚到奉天殿前便看到了跪在殿前的燕王世子和立在一旁的皇长孙。
“奴婢见过皇长孙殿下、世子、世子妃。”
“起来吧,陛下还未下朝吗?”萧元认出这是宣武帝跟前的人便随口问道。
“是”那内侍心中一惊,小心答道。
陛下的行踪可不是他们这些地位低下的内侍所能议论的,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只怕这条命到头了。
“那你怎得跑到这儿来了?”萧元可不知道那内侍心中想了些什么,又追问了一句。
那内侍心中暗自叫苦,却不敢不回答皇长孙的问话,只能硬着头皮道“是陛……”
“且慢”子矜打断了那内侍的话,轻声斥责,“陛下之事怎能随意透漏。”
说完又转向萧元温言道,“阿兄也该注意些才好。”
“就属你道理多。”
萧元看出了子矜为那内侍解围的意思还是卖了子矜一个面子,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道:“你回泰安殿时给陛下带句话,子矜还在奉天殿等着呢,就说是我说的。”
“是”那内侍松了口气,接着俯身行礼的机会感激地看了子矜一眼,子矜报之一笑。
那内侍被子矜的笑弄得微微晃神,待注意到子矜眼中的安抚之意时,赶紧红着脸移开了眼,向两人告退。
燕王世子未免也太好看了些!还如此心善!
萧元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允了,对着子矜道“不过一个奴婢,有什么值得你为他解围的。”
“他们在宫中生活也是不易,但凡有一点儿不对都要受罚,更何况是在陛下跟前,稍有不慎便是一条人命,那人瞧着也就是十几岁的孩子,若因此丢了姓名岂不可惜?”
“说他是个孩子?”萧元颇为好笑地蹲下来点了点子矜的额头,“你才多大?”
子矜揉了揉额头,笑而不语。
内侍也是人,你依着陛下的规矩不把他当人看还指望着他尽心尽力地服侍你,普天之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若是所有人都这样对他们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大家都一样,可一旦有了对比,见过了光明,那些鄙夷和不屑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如此这般,那些内侍会偏向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见子矜不说话萧元也不恼,只当是因为自己说子矜年纪小她心里不痛快了,便依着幼时的习惯转移了话题,“子矜放心吧,想来阿翁很快就有旨意了,你们也能快些回去。”
子矜适时地露出一抹略带谢意的微笑,点头道“如此便多谢阿兄了。”
“你啊。”萧元笑的无奈,“若非阿耶惦记着你今日进宫请安让我来看看,你难道还真的要在这里跪上一上午吗?”
“阿兄难道不明白吗?”子矜苦笑道。
子矜与东宫走的再近也是藩王之子,有些话备受宠爱的皇长孙说得,藩王却说不得。
萧元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便是不为自己也要为莫云想想啊,莫云的身子可不及你,如何能受得住。”
子矜回头看了眼苏言蹊有些发白的脸,抿紧了唇低头不言。
苏言蹊却拉过子矜的手,一边安抚性的拍着,一边认真地反驳道“殿下这话就不对了,规矩如此,世子亦是无法,岂能因此指责世子?”
许是因着两人相熟的缘故,萧元丝毫不在意被苏言蹊拆台的事,反倒是在他的称呼上纠缠起来。
“莫云怎么还称我为殿下?”
苏言蹊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随着子矜唤了声“阿兄”。
“妹婿。”萧元笑着应了,颇有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子矜看着萧元没出息的样子冷哼一声,不满道“阿兄连改口礼都没准备便白赚了一声,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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