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烂事怎会落到我何遇头上。何遇鬼鬼祟祟绕过自家院子,来到兰筑东墙耳门,轻敲门环。便有仆妇不耐烦地过来开门。
陈卿云是黄花闺女,是以兰筑内仆役都是妇女孩童。白天处理完公事,到了傍晚,便要关门落锁。
何遇此时敲门,有些不合时宜。陈卿云是坞内二号人物,内当家的,其手下仆妇个个盛气凌人,骄横得可以。
“什么人呀,这个时候求见,不怕娘子责怪吗?”
“在下何遇,烦请通报娘子,就说有要事求见。”
仆妇一听是何遇,坞主面前大红人,立刻变了嘴脸,热情极了,屁滚尿流去通报,连门都忘了关。
何遇做贼一样站在墙外,坐立不安,生怕灯儿从哪里忽然蹦出来和自己没完。
不一会儿,就听去通报的仆妇去而复返,歉声道:“何佰长,娘子睡下了,吩咐下来,有事明日白天再议,对不住了。“说着话,缓缓合上耳门。
何遇望一眼日头,也不过申时末刻的样子,按现在计时,不过五点钟的样子,哪里就上床睡觉了。陈卿云这是和自己赌气呢。
吃了个闭门羹,不过他心里一点不生气。这事本来就勉为其难,吃力不讨好,陈卿云私下里不肯相见,正好以此为借口搪塞过去。陈娘子不见自己,李钧自然就怪不到自己头上。
何遇晃晃脑袋,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绕过兰筑,从北院小路打道回府。兰筑北门是一片桃林,桃花开得正艳。
刚走到北门,就听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丝缝隙。一阵风过,桃花雨落,满天花雨中立着一位绝色女郎,衣带飘飘,身姿婀娜,正是陈卿云。
何遇脸一热,拱手道:“见过陈娘子。”陈卿云款款回了一个万福,轻笑道:“何郎君,请随我来。”
何遇一颗心砰砰直跳,害怕被别人看见,一步窜到陈卿云身后,快步蹩进院子。
兰筑前庭后室,房屋众多。何遇平时找陈卿云处理公事,都在前院堂屋。这后院相当于陈卿云闺房,却是从没来过。
他害怕遇到生人,人言可畏,传言出去,肯定又要多生事端。谁知走了进来,偌大的院子一个人影也无,显然是让陈卿云打发走了。
何遇心中豁然:“陈卿云痴恋自己,好容易有机会和自己独处,自然不会让别人打扰。”
陈卿云前面带路,莲步移动,有暗香扑鼻。两人上了二楼,靠东边一间是陈卿云闺房,里面布置得金碧辉煌,一座兽面香炉青烟袅袅,熏着名贵香料,和自家卧房的素简不可同日而语。
何遇第一次来到这样旖旎绮丽的地方,两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陈卿云屈膝跪坐,示意何遇坐她对面。
何遇依言坐下,陈卿云亲自奉上香茗,似开玩笑问:“郎君前日如此绝情,今日是登门赔罪,还是真有事情相告。”
抿嘴而笑,尽显小女儿痴态。何遇对陈卿云一开始颇多误解,以为她是个女汉子,但交往多了才发现,她本质上还是一位娇娇女郎。
俊脸一红,何遇咳嗽一声道:“娘子说笑,前日得罪,实非得已,今日登门,倒真有事相告。”
陈卿云幽幽一叹:“郎君铁石心肠,自不会顾及妾身感受,既是有事,就请说吧。”
何遇大窘,硬着头皮道:“伯钧兄长深爱娘子,只是不知娘子何以不喜于他,所以。。。所以。。。托在下前来打问。。。说合。”
他鼓足勇气把话说完,急出一脑门子细汗。陈卿云痴恋自己,却被自己拒绝,现在又来给她做媒。这是很得罪人的事情,弄不好会被理解为施舍同情,搞得陈卿云像是没人要一样。
话一出口,何遇就后悔失言。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口回绝李钧。人生在世,真是要学会说“NO“的。
果然,一听此言,陈卿云如遭雷击,秀眉倒竖,眼中泪光闪闪,一个劲儿地冷笑:”何郎君操的好闲心,你既不喜欢我,那我嫁与何人,与郎君何干,郎君是否真的以为,妾身没人要了,需要郎君怜悯?真是岂有此理?“
”坞中人皆言,何郎君英才绝世,风姿卓绝,妾身也是倾慕不已。”
“不想今日观之,郎君有才无德,竟是个毫无心肝的浊夫小人。“
”妾身识人不明,心瞎眼瞎,自取其辱罢了。“
”呜呜。。。呜呜。。。呜呜。。。“
陈卿云越说越伤心,伏案痛哭起来,而且哭声越来越大。
何遇方寸尽乱,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想开导劝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呆坐一边,看着陈卿云肩膀一耸一耸地啜泣伤心。
过了许久,陈卿云哭声渐止,仰起脸来,泪湿妆容,双目红肿,眼睛看往别处,却是一言不发。
何遇心中一痛,情急之下,俯首拜了下去:“何遇无礼,娘子恕罪,只是伯钧兄长相托,一时不曾细想,这才失言冒犯?”
“哎,郎君,郎君不可!”
陈卿云没想到何遇行此大礼,急忙用手挽住。四手相握,两人心头都是一震,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升起。
彼时虽然尊卑有别,但何遇并非陈家坞奴籍,他身为男子,又是坞中头面人物,这俯身下拜的礼数极为不寻常,是故陈卿云急忙拦阻。
何遇来自现代,对当时礼数一知半解,也不甚看重,对他来说,不要说对着美女下拜,就是对着陈卿云下跪,也没啥大不了的。
陈卿云见何遇如此介意自己的感受,心中一暖,脸色便柔和起来,缓缓抽回手,问道:“李伯钧和郎君说了什么,郎君又带来什么话?”
她屡次生何遇的气,但不知何故,一见何遇难堪,这气便不知跑去哪里了,反而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让心上人难堪了。
何遇理一理思路,说了李钧失手打死妻子的事情。
陈卿云冷冷道:”李伯钧长我十岁,我一直视他为兄长。他失手打死妻室,虽有不该,却也不关我事。我不喜欢他,以前就是不喜欢,现在么,你难度真不知道原因,何郎君?“
一句”何郎君“深情款款,让何遇额上又冒起冷汗。
陈卿云一言既出,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何遇眼睛,等他回话。
何遇从未遇过如此窘迫被动的局面,说话都有些颤抖:”娘子,娘子抬爱在下,何遇粉身难报,只是在下既已娶灯儿为妻,只有辜负,辜负娘子了。“
”哼,就知道郎君会如此一说,郎君可曾想过,以你的才学,假以时日,平步青云,自非难事,灯儿虽然很好,但毕竟只是丫鬟出身,郎君不为前途考虑,难道不为这一身才学考虑么?”
陈卿云摸着鬓角边垂下的一缕秀发,愠怒说道。她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东晋最重门第。何遇来历不明,但才貌上佳,一旦与豪门联姻,便如好风助力,前途无量。而灯儿出身微贱,势必会拖累他的仕途功名。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何遇难免不娶姬妾。但灯儿既为正妻,所纳妻妾,也必在灯儿出身之下。这样一来,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出身地位,对何遇来说,已是不可能。
这样的道理,何遇自然心知肚明。但灯儿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也深爱灯儿。和灯儿想比,功名利禄,霸业鸿图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来自现代,孤身一人,又无家族家庭羁绊,对功业的看法自是要超脱许多。
何遇想明白这些,斩钉截铁道:“陈娘子所说句句在理,但何遇既娶灯儿为妻,夫妇就为一体,生死与共,患难相戚,和灯儿相比,什么功名利禄何遇都不放在眼里。”
“那我呢,郎君娶了灯儿,那是不是把我也不放在眼里了。”陈卿云黯然追问。
何遇一番慷慨陈词,自己都有些感动,没想到陈卿云却偏往自己身上绕,抛出这么个两难的问题。说放在眼里,拖泥带水,说不放在眼里,不近人情。
何遇简直一筹莫展,平常的机智百出早就不见踪影,张张嘴巴,硬是吱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陈卿云哀哀一笑,美目中溢出泪光,苦笑道:“何郎君见了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吧,妾身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灯儿,或是妾身早于灯儿认识郎君,郎君愿意娶我为妻吗?”
这个问题依然暧昧,却是非回答不好。呆了许久,何遇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略一思索,一揖到地,毫不含糊说道:“既是那样,何遇愿娶娘子为妻。”
陈卿云一怔,没想到何遇会说出如此肯定的话来,心中一阵激动,但立刻就伤心起来。
何遇说得如此肯定,一方面说明他对自己不无好感,另一方面也是在强调,他和自己今生注定无缘。
啊,好深情的何郎君,好绝情的何郎君。
何遇话已说完,心中反而一阵松快,察看窗外,天色已然不早,是该告辞了。
何遇施礼道:“陈娘子安歇,天色不早,何遇告辞。”说罢起身,便要下楼。
陈卿云怅然若失,回了一礼道:“妾身送送郎君。”
两人下楼,穿过回廊,从花影中走到北门。何遇转身立定,拱手道:“娘子留步,多谢相送,何遇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