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往日不可忆,来日尤可追。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太上赦令,超……”
“请、您、闭、嘴。”馐姑娘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抽搐。
艳鬼的尸体突现眼前,馐姑娘甚至尚未料理清楚自己的思绪,旁边的人便如苍蝇一般神神叨叨地念了起来。她原本还打算流几滴泪来悼念当年昆仑山上的情谊,但被楚寒天这么一念叨,她满脑子只有掐断旁边这人喉咙这一个念头。
“为何叫我闭嘴?此人好歹是你以前的同门,她死得如此凄惨,我给她念往生咒是期望她能早日转世投胎不要赖在世上变成厉鬼……”
“——她在变成这样之前就已经是厉鬼了!”馐姑娘大声打断了他,“你以为她为什么叫艳鬼,疯癫无状,是为鬼。她上山之前,受尽他人的欺辱,整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宛若一个疯子。下山之后她就……她就……”
她的音量减小,声音却粗哑了起来,她双目圆睁,呼吸沉重而绵长,宛若即将苏醒的怪物。前面听着仿似悲痛欲绝,后半段却竟然能听出笑意来。
面对这样的怪人,凡若世人便都要逼退三舍,哪知楚寒天只顾着接话道:“她就变身厉鬼,开始到处杀人?”
馐姑娘不做声。
“你不用想着隐瞒什么。若是欧阳山庄没能掌握到一些重大线索,你以为他们会随随便便就开英雄会?”
馐姑娘抬起头,她的脸又恢复到之前那毫无感情的模样,“……不可能。我们下山甚至未能超过一年,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掌握到我们的身份……”
“江湖消息向来一日千里。你看我从来没上过昆仑山,但我不还是知道你就是馐怪,她——”楚寒天指了指坑里那一簇蓝色的花,“——就是艳鬼嘛。”
馐姑娘微微垂下头,“……这趟镖我送不了了,我要安葬她。她已经被人弄成这样,我不能……在这个关头把她送到欧阳山庄去再受折辱。”
她说着,就要俯身去把那半具尸体从坑里抱出来。楚寒天急忙又拉住她的后领子。
“你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吗,这个花这么诡异,你敢说没毒?”楚寒天顺了顺气,继续说道,“而且,你不想弄清楚她到底为何会被弄成这样?又是谁要把她送到欧阳山庄?如果说只是为了拿赏银,那为什么要将尸首做成这样?”
见馐姑娘眼神中略有犹豫,楚寒天又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看起来很难过,说明你和她的感情一定很好。如今她落得如此凄惨的死状,你就不想把一切弄清楚?”
馐姑娘的头埋得更低了,楚寒天一见更加来劲,正要继续开口,馐姑娘已经抬起头,双目冷然,轻飘飘地说道:“你想要去欧阳山庄直说就行,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楚寒天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欧阳山庄虽说是白道大户,但是其自身并非武林世家。欧阳家为诸多落难的江湖人提供帮助与支持,而江湖人也回馈给他们在江湖中的地位,和面对诸多麻烦时的保护。其中与欧阳山庄走得最近的,便是中原门派中阳门。前两年,这两家甚至成了姻亲,欧阳家的下任家主迎娶了中阳门掌门的独生女儿。
这次欧阳山庄大摆英雄宴,中阳门也算半个主人。前任离浮苑主人与中阳门的关系也不可谓不熟,既然馐姑娘这里没有线索,那么去找找中阳门说不定能有些许门路。
以上,就是楚寒天的想法。
馐姑娘和楚寒天同时陷入沉默,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话可说。莫名其妙地,这样近距离的互盯之下,楚寒天却终于明白为什么馐怪会叫“怪”。
他忽然道:“馐姑娘,你笑一个我看看?”
馐姑娘对他露出一个犹如木偶般诡异的嫌弃脸。
他却点头道:“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了。你的脸有问题。”
馐姑娘觉得自己大约是用尽了毕生功力,才能克制自己一巴掌扇过去的本能反应。
楚寒天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得罪人,他还在继续呱唧呱唧地说着,“你说人笑吧,嘴角翘起来,眼睛也就自然而然地弯下去了,这样笑起来多好看。你不是,我虽没见过你笑,但是如果你笑的话,肯定只有嘴角弯起来,眼睛还是跟哭一样,这一张脸上两种表情,怪不得别人觉得怪,真的怪。”
馐姑娘一方面觉得不可理喻,一方面竟然隐隐约约又觉得有些委屈,她勉强保持理智地回答道:“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她觉得楚寒天再多说一句话,她就要破坏自己一贯以来的形象,对着他一顿疯狂咆哮了。
还好,楚寒天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么,现在好点了吗?有干劲去调查真相了吗?”
馐姑娘一怔。
她忽然反应过来,如果没有楚寒天在旁边,只有她一人看见艳鬼的尸首如此凄惨诡谲地出现在眼前,那么她也许根本不会想到要去寻找艳鬼背后的死因。她只会想到艳鬼死了。死了,死了。燕夫人死了,艳鬼死了,以后琴妖、花魔也会死,自己也会死。
一切都死。从此馐怪就这样死了也说不定。
“……好。”馐姑娘点点头,“但是……这个花我要带走一朵,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
楚寒天瞪大眼睛,“什么?说好的去欧阳山庄呢?!”
馐姑娘记得自己并没有跟这个人说好了要去欧阳山庄,但是她还是耐心解释道:“这件事过于诡异,欧阳山庄的确是要去的,但是那个人也必须要找的。”
“那我们能先去欧阳山庄吗?英雄会就在一天之后了。”楚寒天不依不饶。
“顺路的,都要去,你安静一点。”
*
从倥州往杭州的路上,有一处偏僻山涧。那里群山环绕,密林丛生,人烟罕至。但是凡人不可轻易到达的地方,大抵风景秀绝,这里也不例外。若能寻到方向,跋涉过那艰难险阻的道路,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开始楚寒天是不相信的,因为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密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许久,前方始终昏暗无光,看不到一点点“又一村”的盼头。楚寒天道:“不是我威胁你,假如到了地方,发现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美好的话,我怀疑我可能会因为愤怒而杀了你。”
馐姑娘看了一眼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冷然道:“嗯。”
“……嗯就完了?!”楚寒天差点没跳起来,“你、你难道不该多给点反应吗?反驳,或者嘲笑我,要不然就是生气——你怎么能嗯一个就完了呢?!”
馐姑娘不是很懂这个人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待两人从仅剩一线的山崖缝隙里挤过去之后,楚寒天张大了嘴,久久无法合上。
这样的美景,若只说花团锦簇,未免显得过俗,若说青山绿水,又未免单调。这里地方不大,脚下却是一片缤纷花海,延伸至不远处的一处清潭。只听得清泉泠锒,却不见泉水何处而来。山间花树掩映,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处小楼。
楚寒天面对如此美景已然呆了,他顺着花海间的小路呆呆前行,一直到了清潭之畔。他见旁边岩石之上坐着一位正在拾缀花篮的女子,见他过来,对着他嫣然一笑。
这笑真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他不禁加快脚步,想要到那女子身边去,忽听背后有人叫他,“楚寒天,回来!”
他像是脑子被人敲了一棒似的猛然回神,然而已经晚了。迈出去的前脚已经快挨着水面,这一瞬间,他不知哪里来的执念,竟然硬生生催动真气,后腿发力一踮。顿时整个人便踏着清潭水面一路点水而行,落花自他身边飘落,清泉被踩出点点水花,而他飘逸的身形仿若这美景之中的点睛一笔。
馐姑娘看着他的身影,忽然发觉楚寒天的确是个很俊俏的男子。只是之前天黑,使人眼瞎。
楚寒天一路飞到清潭对面的山崖上,从崖间生出的郁郁小花之中顺手采了一朵,衣袖翻飞而过,他人又沿着潭边轻飘飘地飞了回来,落在岩石边。
“我原本只是担心这里的景色不值得那般艰苦跋涉,但没想到不仅值得,简直是赚大了。”他对岩石上的少女春风一笑,呈上之前采下的小花,“谁能知道这里竟然还藏着如此绝色呢?”
然而少女并不领情,只是眯眼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着馐姑娘皱眉道:“你从哪里弄来这样一个傻子?又傻又坏,可惜了一副好皮囊。你还帮他破了我的摄魂术,你到底站哪边?”
楚寒天把送花的手收回来放在嘴边,重重地干咳一声。
馐姑娘这才慢悠悠地从花海中踱过来,道:“好久不见了……我该怎样叫你?”
少女继续不紧不慢地装饰自己的花篮,却笑了起来,“我也没想好我叫什么。上次有人来,叫我花仙。我听了觉得好生好笑,便把那人杀了,叫人都不会叫,还活着干什么。”她朝楚寒天的方向努努嘴,“喏,就埋在那个傻子脚底下呢。”
楚寒天觉得踩在了炭火上,下意识缩了腿。
“那我叫你什么?”馐姑娘不为所动,依旧只是问道。
“叫我什么……唉,叫我白茸吧。”
少女说得清清淡淡,但馐姑娘那万年不变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她看起来,竟然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