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血腥战乱终于平息,锦绣堆出的京城似乎完全忘记当年城破那满目疮痍的日子般,整个城中洋溢着浓浓的喜悦之情。
永和门大街两侧站满了人,人与人之间摩肩擦踵,人满为患,连只老鼠都挤不进去,两侧商铺和客栈更显眼的观礼位置,早已被勋贵之人挥斥重金买下,平常的凡夫俗子,重金难求。
之所以有此盛景,因为今日乃是北军凯旋之日。
在一间茶楼上雅间窗户口,露出一名小少年黑黑胖胖的小脸来,那脸蛋上焦急万分,浓眉大眼里满是兴奋,见大街中空荡荡,那小少年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瘪了红润的嘴唇,朝里抱怨道:“母亲,父亲怎的还未归来。”
“盼哥儿莫要急,你看外头人山人海,你父亲和姑姑们进城后走得慢,怕踩着他们了。”一名朱红大袖衣裳的妇人,捏着一方干净素白的帕子温婉地笑着,赫然便是罗家大房的大少奶奶白映容。
如今,距罗慕遥离家已有五年,白映容和罗晓阳无日不思念着父亲和边关的亲人。
“母亲你诓我,街上有官兵开路,如何会踩到人。”罗晓阳一个鲤鱼打挺,翻了个筋斗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接而又直挺挺地站着了。
白映容出自书香世家,闲来无事便教罗晓阳识字,是故他早早便开了蒙,加之父亲不在身边,他比其他孩童要明事理很多。
不过,自去年罗老太爷病愈后,成天在家中无事可做,又发了一把老来疯,开始记得还有个重孙子,开始了“含饴弄孙”的日志。罗老太爷言传身教自家重孙十八班武艺,弄得小时候性子被压下去的罗晓阳本性爆发,又开始调皮捣蛋,这次出来观看父亲班师回朝,便是这小子的倡议。
“盼哥儿又顽皮。”白映容顿觉头痛,她如今倒是明白罗大太太的苦衷了,儿子罗晓阳不知怎生回事,竟然随了从小撵鸡打狗的二姑罗慕英,完全不似罗慕遥那般稳重。
罗晓阳嘻嘻一笑,搔了搔头道:“母亲,曾祖父都能翻十个呢,我才翻八个就没了力气,这不是平日无事便练功夫么,待我长大后,好像父亲那般当大将军呢。”
白映容只觉眼前一黑,罗老太爷大把年纪,居然亲自给孙儿演示翻跟斗,十个……十个……
罗老太爷真是个怪胎。
“母亲,若是你莫念我,我便告诉你个秘密,可好?”罗晓阳摸了摸小胖脸蛋,忽地抬起头,挤眉弄眼道。
白映容晃了两下,终是回了神儿,问道:“你说罢,为娘的不念你便是。”
“好,母亲你要说话算话,”罗晓阳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半转过身,指向窗口,道:“我见那边客栈栏杆边儿,有个男人像是三姑父,他今儿也来看看三姑姑吗?”
“你竟见着他了?”白映容愣了片刻,按照道理来说,阮轻楚如今身为正一品大员,官居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大齐正宰相,此时应同安顺帝于宫中迎接大军回朝,举行观礼仪式,怎会出现于大街小巷之中?
罗晓阳嘿嘿一笑:“母亲莫要不信我,此事当真,我眼神好得很,绝对错不了。方才二姑父探了个头出来,便被我瞧着了。”
正在此时,窗外忽地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声音如海浪般绵延不绝,一波一波拍打而来……声音越来越近了,此声仿佛重股一般,一下下敲在白映容整个胸腔之中。
“你,你、你父亲回来了!”白映容激动地站起身来,扶着身边嬷嬷的手,一路踉跄地奔至窗户边,而罗晓阳早早地搬了凳子,往上轻松一踩,小腿儿踏在正中央,双手扒拉着窗沿伸出头去,动作一气呵成。
大军红旗仪杖开路,接着是两列骑兵紧随其后,骑兵身披黑色铠甲,手握清一色佩刀,神情肃然,令人望之生畏,之后那名金铠红袍男子出现在视线内时,白映容激动得忘了呼吸,整个人仿佛被勾了魂儿,眼中只有中央被拥簇的那一人而已。
罗慕遥手握九尺金杆金龙头沥泉抢,前端的银舌枪头反射出刺目的光泽,他随手捏了捏杆,抬起一张威严极重的脸,从远处看,他整个人威武不凡,宛若那九霄上的天将下凡。
街道两侧的女人简直都要疯了去,五颜六色的鲜花和果子簌簌落下,全往罗慕遥身上招呼过去,差点没将他给淹在半路上。
罗晓阳小脸本是一脸严肃,等了好半天,父亲都没走上一丈路,引得他哈哈大笑,待得转过头来,却见母亲脸上两行泪水滚滚而下,怔怔地看着远方,那望眼欲穿的神情,望得令他心中一痛。
“母亲,你别哭……”罗晓阳的笑呆在脸上,仿佛也勾出了从前那股想念父亲的悲伤之情,他小嘴儿一瘪,伸手在白映容脸上胡乱抹着,“母亲莫哭,待会回家了,妹妹也随你哭了呢。”
白映容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大约是罗慕遥不在家的缘故,这女儿早产了一个月,儿时身子不大爽利,年纪大了倒好了些,性子十分文静,倒有些像当年的罗慕玉。
可惜女儿这几日感了风寒,行动不便,否则,无论如何她都是要来看父亲的。
白映容握住他的小手,哽咽道:“母亲不哭。”
罗晓阳回过头,罗慕遥已经走近不少,他挥舞着肉嘟嘟的手臂,扯着嗓子,拼命地大叫道:“父亲!父亲!我是晓阳!我是晓阳!”
周围本是一片热闹的杂音,可惜罗慕遥耳力太好,罗晓阳声音又有特色,罗慕遥抬头一看,便望见了窗户上熟悉的妻子,和原来熟悉如今却半点熟悉的儿子。
男人原本那威严的神色突然一变,脸色似有松动的迹象,只见他眼角泛过一瞬的泪光,只消不过片刻,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罗慕遥嘴角扯出了一道不知是苦涩,还是喜悦的表情,他痴痴地望着楼上,没想到曾经出现在梦中的场景,在此刻终于成为现实。
“映容……儿子……”罗慕遥张着干裂的嘴唇,眼中的激动仿佛如潮水般奔涌而出,那刻骨的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让这个曾经坚韧的男人沉浸于其中,几乎不能自持。
仿佛只有一瞬的时光,队伍便离开了茶楼的范围。
罗慕遥不死心地回过身,抬起头,只见那窗户上妻子和儿子的脸,已经逐渐模糊,毫无办法之下,他只好用马镫踢了踢马肚子,恋恋不舍地往前行去。
罗慕遥行过去之后,紧随其后的便是原来的明德侯世子凤昭,如今的仁德侯。因和安顺帝名讳冲突的缘故,明德侯已改成仁德侯,仁德侯他老人家已身故,这侯爵便落在了凤昭的身上。
说来也是运气好,凤昭从太常山谷口连人带马掉下去,居然没死成,后头又活着回来和罗慕英军队汇合,二人各领一队人马,一前一后地夹击羯部军队,将一路北撤的那依坎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还没等罗大将军靠近,那依坎已经慌忙得不行,闻风而逃,连夜保着一群主力仓皇奔出了关口,回去寻自家二弟麻烦去了。
和罗慕遥不同的是,男主凤昭的颜似乎更吸引女人,一路过去,鲜花和果子铺了一地,马蹄黏糊糊的,连抬脚都困难。
之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伤好复原的梁横,和前头的二人一样,他同样遭受了一遍热烈而暴虐的洗礼,梁横抹着一脑门的果子汁,再扒拉掉铠甲上的香帕儿,皱着眉头,暗道:“这比打仗还难受呢。”
男将行过后便是女将,骑着桃花马的罗慕英一出现,整条街顿时静止了住,众人好似被掐住嗓子般,鸦雀无声。
罗慕英身穿银铠甲,手提梨花枪,腰杆挺得和标枪似的,刀刻般的脸颊不怒自威,那一双平静而深邃的双眸令人望一眼便生出敬畏之情,她全身上下凛冽之气毕现,女人的万丈豪情,在她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令整条街道围观的女人们,都不由地暗暗叹服和羡慕。
不到片刻,街道又恢复了热闹,细细听之下,仿佛男人的声音更高些,女人们倒不怎么叫喊了。罗慕英身上被砸了好些把扇子和纸片儿,她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心中想道:这下可好了,男人们都疯了去,若是妹妹出现,岂不是要被砸昏了脑袋?
众人对罗慕英好歹是有些怕的,下手倒不算太重,果然不出罗慕英所料,罗慕英一过去,整个街道的男人和女人们眼前似闪过一道白光,待望见那名拥有天仙般美貌的女将之时,他们简直要沸腾了。
罗慕玉骑在青花白马上,着一套银鳞武铠,鱼鳞战裙,手捏着一杆精钢混金的神威烈水枪,锐利的枪头反射着逼人的寒光,刺得人眼睛简直想流泪。
两年出征,五年镇守边关,辛苦而艰难的征战沙场,反而使她更具魅力。娇美而端庄的容颜在铠甲的衬托下,多了几分凌厉的英气,凸显出一种别样的美感来,那一双柔和的翦水双瞳更是别有魔力,若是深而观之,便能望见隐藏在柔和下坚忍不拔,仿佛含着无坚不摧的力量。
罗慕玉妙目轻轻一转,随便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众人仿佛被看透了一般,心中似拂过一道和煦而温暖的阳光,背脊却开始发凉。
这目光,简直能望到人心底最恐惧之处似的。
与罗慕英征战沙场的豪情不同,罗慕玉身为守备官,还要负责后方收拾死人尸体,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便看惯了死亡,因此,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瞧人之时,总带着那么一股看透生死的意味。
罗慕玉的美貌遗传罗大太太,世人皆有爱美之心,若说凤昭惊了整个城的女子,罗慕玉的好颜色,便是倾倒了整座皇城的男人,最后,竟连女人们都开始激动起来。
漫天的扇子、香囊、玉佩、果子、鲜花,噼里啪啦地疯狂落下,但众人好似不约而同般,对女将军都客气得很,通通没往她脑袋砸,生怕磕着罗慕玉脸似的,全往马肚子、马蹄上招呼过去。
这倒苦了罗慕玉的马儿,被砸得七荤八素,若不是罗慕玉狠拉着马缰绳,马儿早疯狂地跑了出去踩人,最后,连马嘴都流出了鲜血,显然是被束缚得太严重。
罗慕玉每走几步,楼上楼下一干才子和疯了似的,站在街旁喊着“玉将军”,还有人开始喊着阮轻楚写的夸她“玉骨冰肌蕙质心”的句子,男子脸上爱慕之情掩都掩不住。
看着他们好笑的神色,罗慕玉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谁知她侧头一笑,边上倒是倒下几名书生,显然是被那惊心动魄的美貌迷晕了过去。
楼上同样有男子跌倒在地,还是被扶着起身,罗慕玉不由地愣了片刻。
正在她晃神之际,却斜眼瞟见一间客栈上的雕栏边,站着一身银亮锦袍的男子,和从前不一样的是,那名爱笑爱露出狐狸模样的男子,此时,他的脸色彻底黑成了锅底,浑身上下裹着一团不可见的熊熊烈火,差点没将客栈给烧成灰烬。
他双脚稳稳地扎在原地,如同站在安远城严肃的守官似的,眼神仿佛架起了无数钢弩,正在一排排对着下方男人们发射愤怒的羽箭,要将那些觊觎他未婚妻之人射死在当场似的。
“瞧瞧,这气性大得,还是堂堂一品大员呢。”
罗慕玉闷笑不已,被阮轻楚的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心中对他的郁气骤然消散,她心道:既然你上期气我,如今倒让我寻了场子来气你。
她仿佛浑然不知阮轻楚吃醋的原因,毫不收敛自己脸上的笑容,反而还勾起了嘴角,连眼睛都笑眯了起来。
罗慕玉本就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这侧头一笑,简直将京城所有的花儿都比了下去,冬日里的冰湖都消融成一汪春水了。
站在楼上的阮轻楚又高兴又气又怒,高兴的是自家大姑娘如此美丽,将他给迷得七荤八素,几乎魂飞魄散,气的是下边的男人太不长眼,居然用“那种”眼神看他的未婚妻!
难道他们不知道,玉妹妹已经定过亲事,未婚夫还是他!
他都想冲下去,通通挖了他们的眼珠子!
不过转念一想,被罗慕玉迷倒的还不止一个人,若要是挖眼珠子,只怕阮国公府塞都塞不下。
阮轻楚气得脸一红一白,手上的扇子柄都被他捏得“喀嚓”一响,折断成九十度……他显然已经濒临到极限。
身边的小厮见了,忙扑了过去,堵在他身前,生怕自家大爷疯了魔跳下去。
阮轻楚呼吸急促,胸膛中醋海翻滚,直泛滥至神经末梢的边缘,最后海上狂风暴雨,几乎无法遏制,一时之间,他还真有一种想要跳下去,和那群不长眼的男人们拼了的荒唐念头。
不过,碍不住名声和地位,他只好将自己全力克制住,将自己那疯狂蔓延的情绪泯灭在心中的角落。
直到罗慕玉冲破困难重重的街道,他方才回过神来,朝着下方人狠狠一瞪。
阮轻楚阴着一张俊脸,抖着嘴唇,恨声道:“先让你们瞧上一时半会儿,待明日,我便去下帖子准备,将玉妹妹娶回家!”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