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福王府。
朱常洵看着台下起舞的舞姬,默默地喝着酒。
这酒,他已经喝了十七年了。
自从他父亲万历皇帝驾崩以后,除了守孝,他每天都在喝。
等到他那所谓大哥在父亲死后一个月便死了之后,他这酒,喝得更加止不住了。
天意弄人,他那父亲只要再多活一个月,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了。那太子之位,他大哥与他争了半辈子,额,不,对他那位大哥而言,应该说是一辈子吧?争了三十多年,结果只在位一个月,争来做什么?
现实狠狠扇了那些支持他大哥做太子的人的脸,然而成皇败王,已成定局,一切为时已晚。
再等到天启年间,魏忠贤权倾朝野的时候,他那酒,已经不敢不喝了。
魏忠贤是什么人?是天启用来打击异己的武器,是他杀人的刀。
这个时候只要他敢有一天不喝醉,传到京城,他就不用活了。
再到崇祯即位,内忧外患,锦衣卫对他们这些王爷的监视终于放松了许多。然而这时候,他已经对酒上了瘾,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这十七年间,他没有一日放弃对那个宝座的渴望。别的不为,就为他母亲。
自从他记事起,他的母亲郑贵妃就一直为了能把他推上那个宝座而殚精竭虑。
他的前三分之二的人生,在父亲母亲的关爱中,似乎每一天都与那个宝座两步之遥。
但这两步,走了三十六年,终于还是一步都没有迈出去。
那些原本依附在身边的依仗,也败亡的败亡,被驱逐的驱逐,剩下的自然树倒猢狲散了。
人都说“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他即便争储失败,也还是堂堂王爷,又岂会没有几个死忠?
只不过这些人都肩负着各自的使命,从来不冒头罢了,冒头了的,都被厂卫收拾了。
朱常洵喝着酒,神游物外,回忆着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思念着仙去的父母的容颜。
悠扬的音乐被突然响起的推门声打断,一个小宦官从殿外急急赶来,凑到朱常洵耳边说了几句。
朱常洵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随手推开小宦官,似乎对他说的消息毫无兴趣,大喝一声“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舞乐复起。
朱常洵照常喝着杯中的酒。然而如果有人可以凑近观察,却会发现他眼中绝不是以往那种迷醉,而是冷酷得不带一丝暖意。
朱常洵按着与往日毫无差别的作息,度过了这一日,回到寝宫歇息。寝宫里等待他的,却不是应该侍寝的王妃宫女,而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
朱常洵不等那汉子行礼拜见,他那胖胖的身躯先弯下了并不明显的腰:“辛苦先生了。”
汉子一副冰冷的面孔瞬间解冻,士为知己者死,说的就是他现在这种心情。若非这位王爷礼贤下士,千百样好,自己等人又为了什么死保他?
而如果不是还有自己这些人在外死保,历朝历代又哪里还有争储失败的王爷可以逍遥十几年的?
那汉子看着朱常洵走样的身材,叹息道:“臣等不辛苦,王爷才是真的辛苦。想王爷当年何等玉树临风,如今却不得不每日作践自己,昔日故人如若再见,又有几人还能认出王爷?”
朱常洵胖胖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你不提身材咱们还能做好朋友!
终究是十七年练出来的冷静占据了上风:“先生冒着暴露的风险赶来,可是时局有什么变化?”
“王爷睿智不减当年!崇祯已经有半月不曾上朝了。京城人心惶惶,谣传他已经病危。但宫内我们一直有消息来源,所以知道崇祯并没有什么病,他根本就不在京城。只是我们的人虽然藏得够深,但也正因为藏得太深了,所以更具体的消息根本打探不到。至于半路截杀什么的,连对方目标以及路线都不清楚,就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嗯,先生此来肯定不会是为了半月以前的消息。可是又有了新的变化?”
“不错。数日前,有苏州发往京城八百里加急往来。”
“苏州?不对啊,苏州不是归金陵的南六部管辖嘛,有什么事情需要往北京急报?不是应该报到金陵,再由金陵往京城汇报吗?”朱常洵反应过来,“先生是说他去了苏州?”
“正是。就在他离京的两日以前,苏州还有一封加急发到了京城。之后他在朝会后留下几位阁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再之后就再也没有上过朝。”
“苏州嘛,大运河呗!你们打算截杀他?”
“我们本来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本来没有?那就是现在有了。又有什么变化?”
“有人试探崇祯是否真的病重,骆养性聪明反被聪明误,应该是漏了底。”
“那小子什么时候聪明过?试探的人是谁?有动手的能力?”
“出面的是晋商,但崇祯如何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肯定是帮关外问的。那帮子建虏,肯定会动手,而且有晋商帮忙,不愁堵不到崇祯。”
“建虏一群旱鸭子,能在大运河上有什么作为?”
“建虏没办法,但晋商有啊。最笨但绝对有效的办法是找足够多的船堵塞大运河。崇祯想通过就得上岸。”
“是够笨的。崇祯归期不定,大运河又是往来要道。他敢一直堵运河,必会被群起攻之。不过这不用我们操心,他们肯定有自己的办法。”
“王爷,臣此次来就为确定一件事。王爷您是否还有昔日的雄心,您又是否做好了,我们得手以后,重整河山的准备。”
朱常洵被问得沉默了半晌。
就在那先生越来越失望的目光里,朱常洵一字一顿道:“雄心壮志一直都在,但是机会来得太晚了些。”
摆摆手止住对方说话,朱常洵缓缓道:“你看我如今的模样,望之岂似人君?”
“又有何妨?王爷酷似仁宗啊!”
明仁宗朱高炽,也是个胖子。
“咳咳,如何敢跟仁宗媲美。你要知道,这十七年间,我几乎无一日不酗酒,大明,如何能有一个成天醉着的皇帝?”
不待对方劝解,朱常洵下了结论:“自古以来,哪有侄终叔继的?应该兄终弟及嘛!由崧也不小了。”